蝙蝠尽陨，藤蔓燃尽，江彬的一颗金豆子，突然打偏了，击碎柳宿点挨着的一盏长明灯。

石像瞬时扑簌有声，面上石块轰隆碎落下来。

杨言眼疾手快，一个梯云纵飞放上半袋金叶子。

重量竟是差不多，石像轰隆的碎裂声顿时停止下来。

蝙蝠池，也已燃烧成一片灰烬。

只是现在，我们怎么出这个四面环绕密不透风的谷地呢？

当我看向石像中间那只代表火焰的眼睛时，杨言已经凌空飞起，一式探囊取物剐出他的眼睛。

大约用的是钩子状的小火戟，削石如泥雁过无声，只在空中划出一道紫色花火。

一块完璧无暇莹莹生光的玉白宝石已在他手上。

与此同时，石像肚囊中间徐徐裂开，形成一道一人肩宽的石门。

这样敏锐迅捷的洞察力和准确干脆的切入点，我垂眼看他挪移步伐，除了天文星宿，难道他对西域教派，也有所涉猎？

时间紧迫，我们带上三个尚有生命迹象的女子，踏进石门。

跨过这座石像连通的山脉，就是华阳道，东南折行15里，直通京城。

曙光近在眼前，我已开始在脑中盘算该用何种方式何种言说揭露刘谨恶行。

进入山洞，豁然开阔，空间似乎很大，黑漆漆的，只是，怎么会有一股没散尽的硫硝味？

下意识默默鼻子，我刚想提醒大家这里刚刚来过人，洞中豁然大亮。

什么都已不必再说。

我们六人，已经被里外三层数百个弓箭手团团包围，密密匝匝黑压压的箭头瞄准我们的脑袋。刘谨坐在正中央，以手扶额，眼睫微阖，甚至都没有朝我们看一眼。

有青衣侍监垂首恭身捧着盒子行至他面前，他仿佛疲惫至极，眼睛微睁，望着里面装的黑压压的蝙蝠胎体尸骸，竟是双手合十起来：“贤侄此番，害我不浅。梵天像下如此杀戮，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杨言面色无波，声音已如刀锋冰凉：“叔叔此言差矣。我佛慈悲，那也要看，是对人是鬼喽。”

“那贤侄觉得，今晚过后，孰黑孰白，孰人孰鬼？”

“自古成王败寇。我等既然落到叔叔手上，怕是终免不得一个死无对证的结局。至于死亡原因，也许是断崖坠亡，也许是为梨花大侠所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舍利子，被梨花大侠盗取，兹事体大，借朝廷之师出剿杏花陵，也是师出有名。至于那些怀疑敌对的声音，没有证据，又能奈叔叔何？”

一声怅然叹息。

“贤侄，我是真的不想杀你，我跟杨太傅，素来泾渭分明互不越界，我更从未想过开罪于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多管闲事，来趟这浊浑水？”

“天理昭彰，允正公道。”

刘谨闭上眼睛：“彬儿，你现下有三秒钟的时间考虑，究竟是站在他们的那边，还是，回到我这里。”

江彬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义父，陛下待你不薄，金钱，权力，栄宠，^信任……贪墨渎职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血池外边那些女人，那样手段，实在，连畜生，都不如……”

刘谨缓缓举起右手，只需一个手势，万箭齐发，我们三个，不知会被射成何种形状的刺猬。

我手上全是冷汗，真真体会到了透心冰凉的滋味。

“我劝叔叔三思而行。石佛眼睛里的舍利子，现下在我手上。侄儿惭愧，当年师承法玩大师，学习般若禅掌时，顽劣不灵、不思进取，只学得他老人家三成功夫。武学疏浅，说起来也是蒙羞师门，不过若要把这珠子瞬时捻灭成灰，也是实在足够的了。”

刘谨脸上笑容犹在，手已经缓缓放下：“难怪世人都说，贤侄行事，从来严谨周到。只是这舍利子，本应该被梨花侠盗取，是生是灭，其实对我，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佛说贪嗔痴欲，四大皆空，叔叔当真看得开，舍得就好。只是已花费这样大的心力，散播灵鹤谣言，肆杀三百神驹，入海天宴竞买梨花谏，演得一出监守自盗的好把戏，临门一脚却失了手，我担心叔叔，心不甘，意难平。”

“伯乐难得，灵性明捷的千里马，更如寻道于盲，可遇不可求。我什么都做得，偏生从未想过，拿自己的千里白驹座殉道场。其实在这白马山庄，看看戏赏赏枫，你给我面子，我自给你方便。可贤侄你，偏生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什么都查什么都管，逼人太甚……”拍拍一双斑鸠般褐黄阴鸷的眼睛看向我：“想必这位就是叶五小姐，不愧是紫桑仙子沈烟雨的女儿，姣若明月映星辉，灼如芙蕖出鸿波。这一身细皮嫩肉冰肌玉骨，怕是从小，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这死太监，凭你也配提我母亲的名字？我不由冷笑：“刘厂卫，可先别急着拿你东厂那一套威胁恐吓。你耳目通达，想必也早知道，税银案的名单，一半在罗桑手上，另一半，她可是给了我。你信不信，但凡我们在五月初五立夏时分，还没有回到京都城，不出三个时辰,这份名单，定会传到，你最不愿看到的人手上。”

“原来叶小姐，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既没有刘厂卫艺的高人胆大，连朝廷的银子都敢想敢贪。自是只能处处小心，谨慎三分。”

他笑了笑，那笑容，跟豺狼对着只阿猫阿狗似的：“叶五小姐，怕是该先见见一个人。”拍拍手，对面石壁转弯处垂首莲步走进来一个月白色宫装的女子。走近我福了福身：“小姐安好。”

脆生生的瓜子脸，弯弯眉，圆圆的眼睛，未语唇先笑。不是碧落是谁？

我的震惊、担虑、难过、疑问，种种情绪绞在一起，只呆呆看向她：“碧落，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的脸上笑盈盈的，像以前跟我说闲话，亲密贴着我的耳朵：“小姐素来好奇心最中，可知道，那税银名单，现下在哪里？”

我现在当然知道，玉吟刚刚在我手上写下“后被”“显形水”几个字，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名单就写在我的后背，只有用崔明庭手上的显形水，才能用水纹纸摹拓下来。

我定定望着碧落，越看，手心就越出虚汗。

她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又温柔，又可爱，可是唇角隐隐勾起的弧度，若隐似现的轻蔑鄙夷，那样淡漠又陌生，心脏渐渐浸入冰窟，越来越凉，我却是不愿、也不能相信。

“小姐现在当然知道，那税银名单，本该在你的身上，在你的后背上。只可惜世事无常，小姐都还未亲眼见过它，却已经，到了督主大人手上。”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