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个透明却又似乎闪着画面的泡泡半浮在空中。虽然看不清里面的画面具体是什么，只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和色彩在如同流水构成的泡泡中不停变幻。

有种小时候看万花筒的感觉，稍微转动一个角度即是另一番神奇的斑驳影像，而眼前彷如自带生命的泡泡则是连微微转动一下都不需要即是多姿多彩的光影。

陆筱颖早已放下了手上的西瓜，直着身子跪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个奇妙的水泡泡。大概是太过专注与好奇，外面一直没有停歇过的蝉鸣此刻却似乎也已被空气过滤掉了。

只有这一方小小房间的安静。安静到此刻仿佛已被时光遗忘，冻结在另一个妖异的空间里。

汐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从汐随意地挥手化出这几个藏着梦溪的美好回忆，也隐藏着梦溪的伤痛，也封印着梦溪执念的水泡开始，陆筱颖就这么花痴一样盯着好一会了。

“漂亮吗？”

“漂亮。”陆筱颖露出略微显得傻傻的笑容回应道。

她伸出右手食指在一个水泡上轻轻一点，泡泡顺势向前滑去一段。水泡竟然没有破欸。感觉好玩的她又碰下另一个，这次是被她弄得翻转了几下。玩心大起的她又戳向另一个，而这次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什么，手指不小心直接穿透了那个水泡。

随着手指上传来的冰凉感，眼前不自觉出现了不真实却又栩栩如生的画面。

是一条夜凉如水的街道，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明亮的下弦月，底下那一颗唯一明亮却又叫不上名字的星星显得格外孤寂。

两旁鳞次栉比的木结构房屋，泛着浓浓的生活气息，而这时在月夜下却没有丝毫灯光漏出。没有行人，没有声响的街道，安静如斯，却空余着淌不尽、斩不断的凄清。

这是，是古代的城镇吗？难道这是梦溪的回忆？看着眼前的景象，陆筱颖总觉得自己有种在梦境里的感觉。

估计这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经历，清晨睁开惺忪睡眼，大多数时候总是不记得睡醒前的梦的，就算记得也只是零星碎片；而偶尔有时候，昨晚的梦境却会庄周梦蝶般深刻、清晰、逼真到几乎快分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实。

此刻的在梦溪的记忆中行走、张望，陆筱颖也有种分不清是真是幻的感觉。

街道上扑面而过的冷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早已习惯了有路灯的世界，这会行走在这条几乎全靠月光照亮的街道上，总是有些小心慌。无论怎么试图睁大眼睛看仔细，眼前却依旧是暗影幢幢而已。梦溪的回忆中，这里却并没有梦溪的身影。

突然街道前方飘来如铃的吟唱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此婉转的吟唱，此刻听着却更显凄凉与鬼魅。是梦溪。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有气无力般走过来的女子。黑色的头发蓬乱地披着，挡住了她的面容，唯有那萦绕着古韵和孤寂的吟唱，以及她左手握着的红色发钗可以确定这就是梦溪。

那个记忆中让自己给汐传话的梦溪，素雅干净、仿佛古画中走出的倾城女子。而此刻看到的光着脚、披头散发，再加上一身白色如幽灵般的宽松服饰，陆筱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要不是知道是梦溪，肯定以为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在这么想着时，如铃的吟唱戛然而止，身边仿佛骤降的温度才让陆筱颖猛然意识到梦溪此刻都快近得贴着自己了。不知何时她已经鬼魅般走到了跟前，明明前面看着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她还走得慢慢悠悠的。

眼前的梦溪依旧披散着头发，低着头，看不清她那原本姣好的面容。而如此近距离，才发现她的周身像是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黑气一般。

陆筱颖有些发抖的双腿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那小小的几步，却每一步沉重得像是绑了十几斤的石头。停滞了几秒的空气，更显怪异，就像即将被撕裂般让人感到无法呼吸的压抑。

突然，梦溪仿佛瞬移般一下飘到了她眼前，那猛然间抬起的面容并没有记忆中的翩若惊鸿。取而代之的，是血红血红的双瞳，半边如干裂的大地般皲裂的面庞，还有一个诡异幅度的笑容。

“你……是嬴郎吗？你知道嬴郎去哪了吗？”凄凄冷冷、渗渗悠悠的声音从梦溪口中传来。

陆筱颖被那样子的梦溪硬生生吓得反而发不出声音了。想要退后，却像是与地面凝结住了一样，挪不了一丝一毫。只能闭上眼睛、扭过头，不去看梦溪，但那越来越贴近的冰冷气息，分明在越贴越近。

“小颖，小颖……”是汐的声音。汐那熟悉的声音像是有魔力般一下把她从梦溪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惊魂未定之余，陆筱颖看了看眼前正焦切地抓着她肩膀的汐和依旧浮于半空中的水泡泡，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

那个刚刚不小心手指穿透了的水泡也丝毫未损。她又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原来没过去多久啊。

明明只是短短一会的时间，却总像是在刚刚那个场景中度过了四分之一个漫漫长夜。那栩栩如生、格外清晰的画面历历在目，尤其最后梦溪贴近的那种感受。

“小颖不怕，小颖不怕，小颖不怕。”她轻轻拍着胸口对自己细声说道。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要是突然收到惊吓或者什么，总会对自己这么的说三次。不管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每当这么说完，哪怕受到再大的惊吓有些失神也总能一下缓过来。

“小颖，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让你受到惊吓了。”汐说着一把就把陆筱颖的头按进了自己的胸膛里，一手又温柔地摸起了她的头。

被汐揽在怀里的陆筱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就像是被清澈、清凉的泉水包裹着一样，似乎还有水中细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波流滑过肌肤，不知道如何描述，只是感觉好舒服、好安全。突然感觉自己怎么跟小黑有点像。

大概就跟有时候被抚摸了的小黑乖巧地垂下双耳，还闭上双眼，露出一脸享受的表情时一样，也感觉这样很温馨很幸福吧。当然小黑也是跟家人一样的存在，自己也更加不是汐的宠物。

“刚刚那个是梦溪吧？是你提到过有点吓人的梦溪吗？”过了好一会儿，汐松开后，陆筱颖确认性地问道。

“嗯，这些都是梦溪的回忆。你刚刚是见到那个样子的梦溪了吗？对不起，小颖。刚刚是我没叮嘱你，是我的错，让你受惊吓了。梦溪是来到这边有所恢复后保存的回忆。难免也封印进了曾经一些过激的执念。”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她一直在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能找不到那个人，为什么自己要执意寻找而不在开始的地方等待，也许正因为自己不停走动才错失了重逢。也许是封印的执念太强烈，你刚刚才一下就进入到了吓到你的回忆中吧。”

“但无论是吓到你的这一面，还是平常温柔莞尔的一面毕竟都是梦溪，没法完全当其中一方不存在。回忆中也多少藕断丝连，有所纠缠交错。”

“嗯……”陆筱颖回应了下。但内心里却不禁泛起疑惑。

假如只是回忆，那不是应该都是梦溪的视角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吗？应该都至少有梦溪在场才对呀。

可是为什么一开始并没有梦溪在的时候，也是那么清晰的画面。

而且最后的贴近的那种气息如此真实，就像梦溪是真的看到了自己，在问自己一样。这个仿佛不完全像是梦溪的回忆了，而更像是自己的视角看到了那曾经梦溪走过的街道和曾经的梦溪。

但若再这样瞎想下去，还真是不免有点害怕的。陆筱颖摇了摇头，让自己停止了胡思乱想。

“怎么了？”

大概是自己摇头的动作引起了汐的注意，她赶忙回了一句“没事”。

“那我带你去看梦溪和那个人开始的地方吧。不会让你遇到害怕的东西的，放心。”汐说着又顺序抚摸了几下她的头。

只见水泡泡像是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似的，都朝她和汐的方向移动过来，然后又像雨滴落回大地般往房间地面落去。一时间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似乎徒留了四周的墙壁，所有家具物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盈盈的水面。唯有汐和她坐在这片水面上。

“那走吧。”汐轻柔地说着牵起陆筱颖的左手。

就在牵到手的刹那，光景又变了。蓝色剔透的水面已经消失，连房间墙壁的踪影也早已消散不见了。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是成片成片的芦苇，苇絮在风中随意潇洒地游荡，一条小溪从中缓缓穿过……

【二】

漫天飞舞的苇絮，像是空气中的精灵化作了毛绒的白羽，在盈盈的蓝天白云下翩跹。纤纤苇杆，倩影婆娑。一眼忘不到头的芦苇群，天空在映衬下显得格外开阔明朗。一阵风过，又吹起芦苇群中一大片白色的精灵，鹅毛般的苇絮好似展现了一场晴空下的大雪飞扬。

倘若时间后移到宋代，地点转移到江南，诗人靖逸也定是看到了如此类似的美景，才执笔写下了那句“平野无山见尽天，九分芦苇一分烟”吧。

而眼前这叹为观止的九分芦苇一分烟中，隐约入耳的潺潺流水声就像是来自人鱼的诱人低吟，让人不自觉想去一探芳容，想去寻找是怎样一条清澈见底的美丽溪流藏身于芦苇丛中。

这是一条小小的溪水，清溪蜿蜒，曲水清清，羞涩得宛如藏于芦苇间的少女。站在岸边，那看似深不过齐腰的溪流，清澈得仿佛足以数清水底的溪石和游鱼。

而此时，正如同这小溪般清秀素净的梦溪正坐在溪边一处可以歇脚的大石头上，一头过腰的秀发随着起于芦苇之末的风不时地飘扬而起。她的一对白如霜雪的双足正在清澈可见底的溪流中欢快地拍打着节奏。

她盈盈笑着望着天空、望着芦苇，任由漫天飞舞后随意落下的苇絮落在身上。如瀑的黑发上，那早已缀了不少的白色苇絮更是像星辰落于黑夜中一般的突显。

一只翠绿色羽毛的翠鸟落在她的肩头上，也静静地同她一起观望着这一大片芦苇同天空交融的美景。

“很漂亮吧，小芷？”

小鸟清脆地叫了两声回应着梦溪。

这时，远处传来人的三两絮语。这突然来访者的声音吸引了梦溪的注意。她静静地凝视着声音来源的那个溪流转角。

一叶扁舟终于摇兀着，沿着溪流映入了梦溪的眼帘。小舟上是三位男子。他们看到这会正定睛看着他们的梦溪时，都愣愣地回视了梦溪许久。大概是内心感叹着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少女吧。

梦溪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宛如轻轻一触下合起了叶子的含羞草般，娇羞、腼腆中的那份轻柔更让人不忍挪开双眼。

“扑通~”一声清脆的落水声。

梦溪转回头去看，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而那落水之人看着梦溪的如花笑靥，更是着迷。要不是另外两人听到他落水声已经回神，这会硬是把他拉回小舟上，恐怕那落水之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在舟上还是水里。

回到舟上，刚刚落水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朝梦溪行礼。而梦溪也一直盯着这位皮肤白皙、还有着一对剑眉的少年，仿佛舟上另外两人都不存在似的。看着那位少年给自己行礼，梦溪微微笑着颔首作为回礼，而双颊上早已绽开了桃花晕染的红。

小舟继续前行，梦溪和那位落水的少年都一直四目相对着，像是连眨眼都舍不得，生怕少看了那一眼。直至消失于视线，梦溪还痴痴地盯着那个方向许久。而她肩头的翠鸟扭头看看梦溪，又扭头看看那个小舟消失的方向，大概是不解吧。

而对于梦溪，对于那位落水的少年，这次芦苇群中的相遇，也许就是一见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