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入夜。点亮了的灯光显得不过零零落落、稀稀疏疏，掩不过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深色。头顶的夜空洁净得没有一丝云朵，朦朦月色，点点星光。

小镇的夜不比城市中的夜色，少了更多的人工光线，却多了一份天然的静谧与神秘。

而这小镇之上那一条条已经沉睡的小巷更是像泼了墨般的漆黑一片。

那漆黑中仿佛泛着深蓝的夜幕间，夏虫阵阵传来。这唯有侧耳倾听才会留意到的虫鸣，在初躺下之人听来有如窃窃私语。伴随着这忽隐忽现、带着韵律的声响，在坠入沉沉梦乡之时，一切又在无知觉间仿佛沉静、褪去。

此刻已经步入睡梦之中的严晞正侧身卧在床上。盖在身上的空调被只剩一角还搭在她的腰间。

另一边，室外没有房屋的遮挡，虫鸣自然是更显响亮。尤其到了野外或是河边之类的地方，夏虫才是这季夏夜的主人。万籁俱寂，唯独虫鸣淹没了河道，反而更添几分寂寥。

然而这终归只是人类视角中的世界罢了。就好像看到了一棵大树，却未看到正爬行于其苍劲树干上的一颗小小蚂蚁一般。未看到的另一个视角，并不代表不存在。

此时深水区所在的这片小天地亦如是。逢魔刻已过，妖异世界慢慢揭起了门上的帘幔。在这幔子后面悄然蔓延而出的妖气影响下，魑魅魍魉总是蠢蠢欲动，而深水区中那执念也同样活跃得更为肆无忌惮。

“小晞，一起来玩耍吧……这里好冷清啊……来陪我一起玩耍吧……小晞，你可以听到我说话吗？”悠悠的童音回荡在河道间。

而声音的源头是深水区上空正盘缠飘荡着的氤氲黑雾。三根锁链垂于其间，发出着普通人所听不到的丁零当啷的晃荡声。原来不过一只成人手臂粗的锁链，现在却已足足粗成了三倍。

夜风中，本体与妖气纠缠着的黑色雾气，在这河水上空旋转着、飘动着。同洁净的夏季夜空相比，用“乌烟瘴气”来形容此时的河道也不为过。

而盘旋着的黑雾中，一道看似轻飘飘的黑气正悠悠扬扬地在空中跨出了一道桥。这座桥的另一端则是此刻正熟睡在家中的严晞。

紧紧相连着的黑气，同严晞身上本就附着的黑气包裹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厚厚的黑色茧。

茧壳之中的少女，睡梦中隐约听到了叫唤着她的小男孩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是谁在呼唤我？”严晞想要发声，却感觉喉咙像是哽住了般发不出声响，只能用无声的思绪问道。

一片黑色的梦境，没有人回应。严晞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蚕茧中的幼蛾，还弄不出一个足以打破黑暗的小突破口；呼吸也在变得有点闷热的空气中略变急促。那隐隐约约飘进耳中的叫唤，只能清晰地听出“小晞”两字，其余字眼模糊得仿佛是在传递过程中被黑暗吸收了。

沉在黑色睡梦中的严晞，在现实的房间中辗转着换着睡姿。额头上已是一层薄薄的汗珠，眉心时不时地皱一下。原本搭在腰际的空调被，早在她的不断反侧中滑落至地。

“嘿嘿嘿……”她的床头一片黑影发出了瘆人的笑声。

“嘻嘻嘻……开始了。”

“零珞大人一定会很期待的。”

“快去汇报零珞大人。”

错落而起的声音消失，黑影迅速地移动至墙壁之中，又迅速地飘过了外头石子铺就的小巷。

【二】

不知何时起跌落进了黑色的梦。

严晞在梦的世界中环顾着四周，一切都是深邃得探不到边际的黑。变得有点闷热的空气，像被困在了一个蚕茧之中。

终于，一个光点出现在了黑色中。逐渐扩大变成一整束的光束。

严晞满怀期待地看向那光线的源头。

“小晞，来一起玩吧……小晞……”伴随着一阵孩童天籁般的笑声，前面那不是很清晰的声音，此时从光的源头清楚地传来。

小晞？好熟悉的称呼。严晞在心中想着。到底是谁呢？这个对自己的称呼大概只存在于早已埋藏了的儿时记忆中吧。总感觉这个声音也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

爸妈都是叫自己晞晞的，而小颖、东东他们都是称呼自己名字严晞的。记得小时候是小颖说的吧，叫小晞没有叫严晞来得帅，当然要用帅气的称呼。严晞想到这不觉在梦中的世界里也带起了一丝微笑。

光源越来越亮，严晞忍不住用手去挡住双眼。就在这一瞬，一只长得诡异的黑手从光源中突然冒出，直冲着她而来。那张开的漆黑指骨间还散着黑色的气。

严晞条件反射地缩起身来，赶忙用手去护着头部。心里慌得已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什么。

“啊！”一声高分贝的叫声中，那只黑色的手已经抓住了严晞的右手。

严晞惊恐地盯着正抓着自己的手，除了害怕之外，那一瞬间只想起了桥下深水区中的黑色骷髅。

“小晞，不怕，不怕。是我。我们一起玩吧。”孩童的声音再起。

严晞把注意力转到了这个声音的来源上。正是那个5、6岁孩童大小的黑色骷髅。周围的黑暗已经褪去，她发现自己正置身在那座自己从小长大生活着的无比熟悉的小镇之中。但眼前的小镇却总感觉哪里有点不一样，处处散着说不清的陌生气息。

“你……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当然认识啊。我是小砾啊。”愉悦的童音从骷髅脸上的上颌同下颌之间发出。

“小砾……小砾？”严晞在记忆海洋中翻找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是……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一个伙伴的名字！可是……

“你……你真是小砾？”严晞睁大了眼再次确认道。

执念的骷髅激动地猛点着头，之前抓着严晞的手骨已经松开。

而得到肯定回复的严晞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感叹着幸好他松开了自己。这个名字，她记得……

小时候总是和小颖、东东三个人一起，都是左邻右舍的、又年龄相仿，自然就走在一起玩了；而当时是人缘极好的东东带她和小颖认识的小砾，以及另外几个儿时的伙伴。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起，反正是在上小学前，这个名字就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淡出了。

当时还是隐约从大人谈话中听到的，好像是说他一个人去河里溺水了。但家里人从那时起都不让她再提起这个名字，说是阴气重，小孩子容易沾染上。这种没有确凿根据的说辞，在农村的小镇里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本意也不是因为出于恶意，更多的是出于希望家里人平安无事的吧。懵懂无知的小严晞也自然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直到时间把这一切都冲淡了。只是听说过小砾的父母后来搬走了。

可是……这个本以为已经消失了的名字，这个本不会再出现的人，此刻为什么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晞，我们一起来玩吧。之后，我还会去找其他人，把小颖啊、东东啊他们都一起带来，这样大家又能像以前一样了。”骷髅说完又是那个诡异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只有黑色的骨骼，没有血肉的关系，才会感觉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吧。若是有血有肉，应该是个很阳光的笑吧。严晞不禁在心里想道。

虽然认为这个自称小砾的骷髅没有在说谎，应该就是小砾无疑；也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意思，但要跟一个这么妖异的东西玩耍，严晞还是不由地内心打颤发毛。

不管是不是曾经儿时的伙伴，但现在已是阴阳相隔，曾经早已经是曾经，这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啊。

“你知道……你已经……死……”

“你是说死了吗？嗯，我已经知道了。可是没关系呀。我还在这里，我们还是小伙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耍的呀。我也想像你们一样长大，常常跟你们在一起就一定也可以跟你们一样长大了。然后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说话间带着孩童的单纯与直白。也许，有时候成人眼中的不合逻辑，在孩童眼中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严晞沉默许久。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好多的骷髅，心里不觉有点发酸。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时间的无情与不候。曾经大家都是差不多高的小不点，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那么多。

“对不起，小砾。果然我还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跟你玩。你应该去你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是因为我只能这么骨头的样子太吓人了吗？”孩童低下头看着自己化出的黑色骨骼，目光从自己的指骨到掌骨、腕骨，再到桡骨、尺骨。

随后执念又用略带哭腔的声音补充道：“可是……我尽力了。我没法变成以前的样子。这个样子是最接近的了。我真的尽力了，小晞。”

平日里严晞就很喜欢看小孩子打闹，觉得小孩子就是可爱，也正因此见不得小孩哭。这会她听着执念的话语像是快哭了，不免有点愧疚，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大概是自己的代入感吧，还是把小砾当成自己的同龄人；可是这个身高在那，他还是那个孩童，只是自己长大了而已。

“不……我不是嫌弃你的样子。你……你这个样子还是很……很可爱的。”严晞违心地从齿间挤出了“可爱”两个字。

“真的吗？太好了！”一如孩童般，阴霾来得也快，去得也匆匆。骷髅抬起头看着严晞，语调又带上了欢快，“小晞也很可爱。好像是小颖说过叫严晞更帅，但我觉得叫小晞更可爱，还是喜欢可爱一点的小晞。”

“呃……谢谢。”严晞尴尬地一笑，总感觉是被自己小的小孩夸奖可爱了，有点小别扭。

“那不是因为我的样子的话，是为什么不想跟我玩了啊？”

“这个……小砾，我要是陪你玩了，我爸爸妈妈也会担心的。你想想，要是你突然不见了，自己跑出去玩，你爸爸妈妈是不是也会担心。”

执念想起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红色的木门比自己印象中的褪色了很多。门框上方贴着的纸也脱落了一角，颜色也是一样褪色了。

“爸爸、妈妈……他们……我找不到他们了。”

严晞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他的爸妈早就离开了这个小镇。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只是一片伤心地，也没必要每每路过那条河触景生情。没人会想到小砾会在那么多年后以这种形式出现，就算是他爸妈见到这个样子的小砾，严晞觉得也未必可以坦然接受吧。

“你这样子，小晞也会很为难的。对吧，小晞？”骷髅体内另一个声音突然开口说话。一样的孩童声音，只是带着厚重的回音般。

“你不要说话。我们说好的呀，你突然说话小晞可能会吓到的。一般一个人都只有一个声音的。”黑色骷髅低下头轻轻地跟自己说道。

严晞看着这突然出现的怪异一幕，愣在了那里，只觉一阵阴嗖嗖的。

“不要紧的。小晞是我们的好伙伴，一定不会介意的。前面你那样太磨蹭了。我们是来玩的，那就直接玩耍就好了嘛。”

“嗯……那小晞万一不高兴呢？”

“不会的。而且玩着玩着就会更高兴了嘛。我说的对吧？”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

骷髅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严晞看着这两个基本一样的声音的对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晞，小晞，我们来玩吧。就玩捉迷藏吧，你看这里就是小镇的样子，刚好。”天真的童音在回音间落起。

“嗯嗯。我也赞同。小晞，我们来玩捉迷藏吧。我们来找你。”没有回音的声音附和着。

随后，这来自同一个骷髅身体的不同声音都发出孩童咯咯的欢笑声。

严晞先是一惊，随后想起自己是在梦里。只要醒了就可以了，这个噩梦自然会结束。虽说着简单，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醒过来。意识传达给自己在现实中睁开眼睛，也试着在这梦境中拧了自己几下，但没有丝毫变化。意识已醒，但现实中的身体却不愿醒来。

“你是想醒来吗，小晞？你不想一起玩，想丢下我们吗？”骷髅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严晞摇着头害怕地退去。

“你离不开这里的，小晞。我们可是很真诚地来找你玩的。”回音的声音说道。

“那我们开始吧。小晞，你先藏好，等下我们就来找你啊。”不带回音的童音跟着响起。

严晞害怕地转头就跑。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不能被找到，要让自己醒过来。她总觉得被找到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可能会永远困在这里醒不来。

她往前跑去，拐进这个梦境中的小镇里的一条巷子。背后孩童无邪的笑声不停地传来，只让她听着头皮发麻。

而梦魇之外的她，还是依旧躺在她的床上。迟迟醒不来的身体，在床上不时的辗转反侧中，此刻已到了床的边沿。额上的刘海也已被额头上冒出的汗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