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深灰，地又暗沉失却了光泽。

天与地之间，是肆虐的狂风久吹不息，风中夹杂着大地的气息。枝、叶、残木、沙石、些许泥土，还有……同这些属性完全不同的——陆筱颖的魂。

地上应是“沂竹镇”的木质建筑群内，也没有丝毫的光亮透出。前面还是大白天的节奏，顷刻间地裂风狂，大概那镇子上住着的人也还来不及点上灯盏吧，如果有人的话。

先前的龙，延伸于地，以新生的山地处为首，蓝光显出的庞大龙状身躯，攀附于地，其尾则是置在更远处的北面。

借着地面之物，可以清晰辨出龙并未现身于大地上方，而是始终是藏于地下的。但蓝色澄净的光线又完美地暴露出了它的所在。既隐又显，矛盾、却又完美地相呈。

“昂……”最后一声长吟，听得出这一声龙已竭尽全力，像是做着最后的告别，对着这一方地界。但也明显的，相比前面几声长吟来得更为无力、越为虚弱。

龙吟终止，龙影终逝，随后大地的活力也像是随着龙的消失，而彻底散去了。

暗沉中本来可以见到的绿，一下显出了枯黄。原本还能经得起这狂风的植物，也在顷刻间变得瘫软无力，一下被风掀翻倒在了地上。还有那些房子，瓦片、木头、其他的物什，原先没事，但这会龙影一失，不少都在瞬间被席卷进了这场天地间风起云涌的动荡中。

一切都在不安地动着，好似都在被动地接受着风的指责：为何没有护住？

唯一算是稳稳当当、没怎么移动变动过的，还是龙首那山上的白点。那个白衣男子，有着一双青铜色瞳眸的男子。

此时的陆筱颖已被风往北吹远了不少，无处安身，无物可以凭依、抓住当个支撑的点。除了方才龙逝的悲恸未散外，不安、极度的不安，也充斥着她整个内心。

那么高的地方，脚下更觉发虚。

而彼时的新山处，高空看去只是一点的男子身上却有了其他的变化。

蓝色！是前面地龙显出的蓝色！

只是这蓝，竟然是从“白点”身上发出的！

那人身上爆出一道道扭曲、如闪电的蓝光，天与地的焦点在一瞬间都好似聚在了那处。

蓝光越来越强烈，闪电的形状也在这愈演愈烈中，从几丝纤细的线条，变成了直冲云霄的光铸的枝干。

这会，地面上的裂缝已然消无，山地对应的上空不再有源源不断、莫名出现的云，但此时的天穹也早已填不下更多的云层，不再需要更多的云了。

满天的深灰，也没有中心、起点之分，没有边际可寻，视野可及处的天早就被厚实到无穷的云层覆盖，压抑感侵袭着任何一双看向上方的眼睛。

这新成的蓝色“闪电”，由那男子处直往天去，却给这除了深灰、还是深灰的单调中添了一份足够的冲击。

不同于常规可见的闪电，这更像是光集成的一棵巨树。树顶撑开了无数细小枝丫，顶于天；树根则为那名先前曾有过医生样貌的白衣男子，浮临近地。

迎着反于常理而成的闪电，那一处上方一大片区域内的云层竟被劈出了一个圆口。

第一束光从圆口透出，从云层更高更高的上方而来，正好落在了那座新生的山头上。洒到之处，本是光秃的一小块露土之处，一见光便透出了隐隐的绿。

从那蓝光闪电劈出的缺口处有更多的光透入，如金、如线、如凝聚的雾，更多地洒向下方的山地，也把闪电的源头——那名男子给包围了起来。

由天而下的光，所照之处，都有绿从更深远的地面下方渗透出来，如春日到临冒出了一整片、一整片的草皮。

由下方而上的光，则依旧蓝得澄净，只是不再天地之间一枝独秀。闪电所触上方区域，也始终在了山地对应上方处，那对应之外的云层并没有被更多地劈开。

金色与蓝色的交融，两种光竟也没有主次之分，没有谁吞噬了谁之意。柔和的依旧柔和，澄净的继续澄净。

正当陆筱颖的魂在远处看着这一奇景，总以为将开个太阳、一片晴好时，自己头顶的那一大片远没有散去意思的云层，反倒真亮起了闪电。并无雷声相伴，云间却有嘶鸣声传来。

嘶鸣声不知何物所发，有些类似蛇的嘶语，但照理云层之中又是不会有蛇这一物的。

闻其音，陆筱颖不禁毛骨悚然了下，虽然这声听着反倒是其间如失去至亲的悲伤更多。当然这份感觉也不过是陆筱颖自己的臆测罢了，到底是否真是这一物为了刚才地上的光龙消逝而哀鸣，她区区一个都没在自己躯壳内的人类魂灵又怎么能得知？

云层开始不安地翻滚，偶尔可从深灰间看到另外的颜色。这闯入深灰中的颜色，是较云的本色娇艳许多的颜色，红、黑两色相间。

除了这颜色，也就能看出其体之上覆着排列整齐的鳞片，其他，并看不全露出这颜色和鳞甲的物是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出必定是体型巨大、长条的某种生物。

随着云层翻滚，空中的闪电，白光，也显得更为密集了。

底下那白衣男子身上的蓝光亦如是，像是两相呼应着般。就在两种闪电都达到高频的极致时，蓝光的闪电却突然戛然而止，转而只见那男子为一蓝色光球所裹，片刻后光球消逝于其体内。

一下少了一方的共鸣，云层翻滚间的一道道白光落寞无比。

那光是被那个人吸收了吗？难道龙也被他吸收了？不像啊，前面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还看到他掉眼泪了。

这是陆筱颖边担忧着自身飘零于空，边凑热闹般始终关注着周遭动静所生的想法。

就在她这么想着时，那被吸收了的蓝又以另一种形式释放了出来。

陆筱颖距离有些过远，只能看清不讲究细节的大概之物，至于那人做了什么动作都是她看不清的。所以此刻也只看到地面之下，以那白衣人所在相对的地方为中心，如一张辐射而开的巨大光网铺了开来。

光网没有前面光龙的气势磅礴，但俯视着看向也是埋藏于地表之下、荧荧透光而出的巨网，也是极为壮阔的景致。

这网一生，原先龙首所在、这会男子继续所处的那山地，绿色瞬间长开着浓郁了许多。而其他地表上因着光龙的消失而萎靡不振，也立马复苏了起来。

枯黄转绿，萎蔫的重新立起。倒着地的，或被吹走的，当然是没法让时光倒流复原回去，但至少所有的色彩都再次饱满了起来，不再是没精打采、失却了光泽的色调。

光网没有持续多久，便隐入了更深的地中，看不到了。但已恢复的生机没有随着这隐去而失掉。

陆筱颖知道，这一回，网没有像前面光龙那样彻底没掉，还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只是她看不到而已。那条大地的龙……是真的没掉，回不来了……

不管这个白衣男子是吸收走了龙的蓝光，还是，只是继承了光龙的力量，陆筱颖只觉得能再次见到地表之下的光亮铺开，心中格外踏实。大概也是跟她自身有关，生于地，长于地，此刻魂飞于空反而是非日常的。

但云层中翻滚了云的那一不明之物，却明显没有陆筱颖这拨云见日般的稍显喜悦了。

因着那一物的动静，原本深灰的云色已变得更浓稠、更深了几分。电闪依旧，雷鸣也相继而现。时不时，其尾露出云外，虽迅速又回了云间，但云同地间却似有着另一根更粗大、且看不透摸不着的尾巴甩过、直击向地面。

每一回红黑相间的尾极短瞬间的小露，便有一无形的巨“尾”抽打过地面。

此刻陆筱颖的魂在空中，虽然风依旧大、依旧狂，但对这透明之尾却能凭着空气强烈的波动感知到，身怕自己被这顺带的一抽抽到，也会如地面上这般的凄惨。

地上波及之处，无论那儿先前是有树、还是石、还是房屋建筑，一旦被无形的尾抽到，便只留下一条深深地凹陷入地的沟。沟七零八落、交错地呈着，如同刚被鞭打后的累累伤痕。

空气间的波动再次荡起，陆筱颖感知得清楚，幸而这次她也不在波及范围内。但这一抽，看不到，但可清晰感受到，同先前的不同。因为这一次是直往建筑密集的沂竹镇方向过去。

就算不是自己熟知的沂竹镇，但沂竹镇就是沂竹镇，陆筱颖还是极不愿意这另一番样貌的自己的“故乡”遭受到任何伤害、还是毁灭性伤害的。

就算知道自己在压倒性力量面前确实无能为力，估计连只蝼蚁都算不上，她还是想大喊出声，抱着头顶云层间游走不去的那一物可以听到放过下面。可惜一口冷风直灌入嘴，让她呛了一口，等她缓过来时那股力量早已抽到了极近地面处。

“嘶~”云间传来带着怒气的嘶鸣声。

这一下没有成功着陆抽到小镇上！

陆筱颖的角度看下去，极近地面的高度也似到了地面，但分明可见一个半圆的光屏正笼罩在整个沂竹镇上。那本来无形、只能通过空气的波动察知的“尾”，正打在这光屏上无法落下，也是因着光屏的缘故，呈现出了半透明带着些红的尾巴形状。

“墨泽！为何拦我？”云间没有传来嘶鸣，转而传来的是一个怒火中烧的女音。

“我既然继承了老山主的力量，老山主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也会一直守护下去。赤潋，你这又是作何？你就算毁了这个镇子，就算毁了地界内所有的人类，你觉得老山主还会回来吗？”声音传自那个白衣男子。

听着语调这应该是他平常说话的样子，没有刻意加大音量。但若是从音量看，这声音却从那新生山地半山腰附近，远播到了云处，隔了一整个天与地的距离。

而这两人尚才开始的对话，却已让魂状的陆筱颖吃惊了不少。

赤……赤什么？赤潋？赤潋！那条蛇？跟汐好像很熟样子的……那条蛇？

陆筱颖仰起头看看云，虽然自己在风间飘着，低头还是抬头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红黑相间、有鳞片的身躯，还是老样子，间或地可以从云层最底处看到些。

红黑色的，蛇。好像叫赤潋的那条蛇也是红黑相间的。可是……有这么大条的吗？印象里，那一次差点被叫潇的那只鸟给干掉的时候，她……她不是……也就大人手臂那么粗的赤链蛇而已吗？

赤潋蛇鳞的身躯再次从云底露出，那蛇鳞一片一片，都闪着清冷的光泽。蛇鳞的大小自然也远非显世间可寻见的蛇鳞可比。

她……她的本体……蛇……真那么大条的吗？假的吧。应该是假的，变出来的假象吧，好想戳一下试试，看看会戳一下就变回去了。

陆筱颖如是想着时，已把眼前反着常理、却又逼真异常的一切当成了真实，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梦中。只是这梦，有着太多那坟山的牵引。

想法尚未停息，又有另一番变动让陆筱颖不得不先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地震山摇！

这一回，不是由空及地，无形的尾抽打出的动静。而是由地处所生的强烈震颤，惊扰到了这位于高处的空与云。

地面之上不知何时盘旋了一条半透明、又呈着红色的巨蛇，像是为了弥补那遇到光屏显出形过、这会已瞬间消失的尾一样。

不用明说，也可猜到，这巨蛇必定也是始终未曾从云间露出全貌来的赤潋施法所为。

地上虚幻而出的巨蛇，力道却非虚幻虚假之物。蛇身迂回而行，地便似壶中摇摆晃动的水；蛇尾顺势甩地，更是一切地上之物随之震动不止。

“赤潋！”白衣男子大喝一声，地上的蓝色光网瞬息重现。

赤潋当然不会听了这么一声，便乖乖停止自己想做之事。只是，光网一现，她施法化出的巨蛇再怎么折腾，地也没有再像前般那样剧烈地震晃起来。

“嘶……”蛇的嘶鸣声再起，从云间，夹杂着散不去的怒火。

嘶鸣止时的下一秒，天却降起了火。

“你还管不着我，墨泽！你想守护，你守护着便是；我想破坏，也尽随我意！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要不是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类，他……他也不会……”

赤潋说着，声从怒转殇，直至哽咽着未再多说。只是她从这云层中落下的熊熊烈火，一把一把，毫不留情地落入下方大地。

风是助虐者，把火点得更旺了许多。

漫天而降的火“雨”，下得密集，就算那被称为“墨泽”的白衣人想要撑起更大范围的屏障，也是捉襟见肘，来不及应付。

而陆筱颖的魂能走运地躲过先前无形的“尾”击，这会面对这铺天而降的火，就没那么走运了。她还来不及作出试图躲闪的反应，几把燃烧得正起劲的火，从头顶掉下，径直砸着她往地面飘忽着下去。

“啊……好烫，好烫。呼~呼~”缓过神来已在地面上的陆筱颖，甩着手，又朝着手呼了呼气。

觉察到烫的自然不止是双手那么简单，可以说是浑身的烫。但浑身，范围太广，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借着双手算是心理安慰的、当作可以散去了一些热。

幸而赤潋这火，并非三昧，只是普通的火。普通的火是伤不到无肉身相盛的魂的，但烫却依旧可以丝毫不差地感知。若不是普通的，那这会的陆筱颖估计就没法安然起身、立于此处、魂发无损了。

终于踏上地面的陆筱颖，心中还是有微许安心感泛起的。

这里已不在沂竹镇范围内，是再过去北边些的地方。按地理位置来算，也是陆筱颖熟知的那个沂竹镇下辖区域内的一处村子地段处。

这里的屋子自然没有沂竹镇位置那见到的密集，但也是有着不少户住民。还是一样，也是陆筱颖觉得陌生的房子样貌，在她的那方现实小世界里未曾见过的样式，全是木头的，看着有些简陋、又有些寒碜。大概一定要说见过，可能电视上倒是见过几个镜头。

她呼完了手，正看着陌生的环境踟蹰时，一个怀中抱着婴儿的中年男子冲着她匆匆跑来。她正想让个道，那人却已急匆匆地穿过了她所站之处，径直穿过了她的魂灵。

“果然……看不见我啊……”有些失落，但却也在陆筱颖意料之中，因而她也只是这么悠悠地叹了一句，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环顾四下，火焰高起，疯狂吞噬着这片区域。

有老者跪拜于地，恳求着上苍的怜悯；也有携着家人，已在匆忙逃窜的；也有忙着去拉扯起跪地的老者，试图一起逃命的。

混乱，呛人的烟火，由天而降的浩劫。

地上有隐隐的蓝光透出着，但这一现象好似也只有陆筱颖留意到了，或者说是目前只有魂灵状态的她才能看到。

可以看出这些蓝光正默默地、又极为尽力地护着地上的跑动的人们，虽然成果甚微。亡者至少陆筱颖的可察范围内确实是没看到，但这场来自赤潋的火的问候中，伤者还是不少的。

正在这时，蓝光一瞬间加强。由天而降生起，又燃得肆意、直冲云霄的火焰竟一下便从村庄里彻底不见了！若不是尚有伤者，尚有烧毁到的屋子、草木痕迹，一切都似未曾生过之事般。

陆筱颖诧异至极，下一眨眼间，她自己也连同着从村庄间消失了去。所立方位未变，眼前景色却赫然转换。

燃烧着的火焰尽数聚在此处。

围裹着她的是一大片树林，这一片树林，所有的树木都燃着火、绽着火光，却始终没有人世那般火烧树的节奏。火始终只局限于树身上，仿佛不过是树身上火焰颜色的涂层、缀饰罢了。

数不清的树，只是这般亮着火的颜色，始终扑不灭、抹不去的颜色，让置身其间者彷如是见到了夜间通明的万家灯火。

“唉……老山主……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啊……唉……”长叹从林间、不远处的方向传来。

这声音带着些诡异，明明一个声音，但却有着老幼两层叠音。

陆筱颖听了，急忙警觉地蹑声靠向最近的一棵大树，以便看着时机可以躲躲。

恐怕……这里不是她应处的世界。

恐怕……这里是在汐那边的世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