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轻柔不改，漆黑的大门却已大开。

平静的池面，被蜂拥而出的亡魂鬼魅惊起了不少细碎的水纹。

如果这是在夏日里的某个傍晚，蜻蜓最喜这个时点集群在这样的野外、于空扇翅，这些池面的水纹更像是被其中几只那么蜻蜓点水了一下后、绽开了如此轻微的动静。

“哎呀呀……还真是……比预期还多了不少的魂流啊。”凝视着池塘这边一举一动的黑色“蝙蝠”，依旧挂垂在那根起初挂脚的松枝上，挤弄了一下漆黑的眼，心里头这般想着。

除了这么无声地动几下眼皮外，他丝毫不敢做出其他动静，连都快麻木了的翅膀、只稍许几毫米地那么动下都不敢。毕竟在这同一片松林里头，还有一位同样盯着这池塘的窥探者。

自从那位来了后，无聊是被一下驱散了。但是嘛，生怕自己暴露了、一直绷着的神经，反而更容易让这垂挂着的身体僵硬。

早知道啊……自己干嘛不变成猫头鹰什么的呢？反正不招摇、显眼的就行了。干嘛非要变个蝙蝠倒挂着呢？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啊。要那么久，还要提着精神，站在树上的，多舒坦。真是失策啊……

“蝙蝠”暗自无声地感慨着。

不过，感慨归感慨，他依然维持着那一动不动的动作也是事实。

他还是相当有把握，截至目前为止，虽说时间也算不上太过久远，但距离到这会鬼门大开的光景间，另一个极有可能是来跟鬼门另一方来者碰头的“人”，绝对没有发现自己这个先来者的踪迹的。

也是因此，坚持越久，越不舍得让前面的坚持前功尽弃。

就算收拢的翅膀开始觉得发酸，抓着松枝的蝙蝠爪连带着一双蝙蝠腿都已觉得发麻，他依旧时刻警醒地让自己维持着如石像般的姿态。动动眼皮，也不过零星偶尔那么几下。

鬼门为凭依，穿过此门的众魂魅，“蝙蝠”死死地盯着。数量过多，当然没法每个从门里出来的亡魂面孔都牢记在心上。但以防错过些夹杂在魂群里头的异常，他还是努力地盯着的。

今晚从鬼门里过来的，还是有那么几个眼熟的。

沂竹镇、以及附近一带的亡魂，那么多年来都是由“蝙蝠”的真实本体接引的，其间也见识过不少让他印象深刻的七情六欲的事。

也是因此，本来不过是照着流程接引走即可、可以说也算是乏味至极的工作，却也因为这些事，让他这份多出了些趣味。这些人世间的事，也让他对里头几个魂记得清楚。比如今晚他要去接走的那位钱女士的丈夫，就算其中之一。

年纪不大就挂了，还能死后每年都那么执着地哪都不去，只去生前自己妻子房内守着整个晚上，也是鲜少见到的执着。那位钱女士也是，守寡了那么多年，还在床上给早已死去的丈夫留着枕头。

这一对，要是有人写下他们俩这一生、这一世的故事，一定也能成为一段佳话吧。

不过，这跟今晚他选择来坟山的目的，没什么关联。

跟往年相比……果然，面生的过多。他接引走的，就算记不大清，多少看到了也会毛估估有些印象。今天从鬼门里出来，丝毫印象没有的亡魂鬼魅过多。

本来还自己跟自己赌着，鬼门开时，两扇鬼门中，肯定会有一扇假的露出端倪来。总不可能两扇都是真的，真要都是真的，上头那不可能没点消息过来。

可惜这份打赌并没赌中。不过，反正也是自己跟自己打赌。五五开，要么会有一扇露馅，要么都看不出区别。反正无论哪种可能，跟自己的赌局，就同一枚硬币的双面一样，不管输赢，反正都是自己的，也没太大损失。

但看不出真假来……或者说这两扇都是真的话……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又是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沂竹镇？这个镇子上，难道藏了什么好东西，是自己那么多年都没发现过的吗？

想时，从鬼门穿梭而来的群魂间，“蝙蝠”果然又寻到了每年都能遇到的那个也算世间少有的痴情魂影——那位钱女士的丈夫。这样的话，那位钱女士的魂，有生前爱人的魂为伴，也不至于会因为自己万一这边耽搁了，而不知道走丢去了哪里。

魂从躯壳中脱离，要离开显世去往另一方世界时，假若没有魂灵接引者的指引，是极其容易迷茫、继而迷路于世间的。因为这样，好好的魂最终沦为孤魂野鬼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

飘忽于空的众亡魂鬼魅们，一出了那两扇完全相同、一样均成为了今夜两世连接口的鬼门，群涌之后是四散。

涌出的速度极快，但四散的速度更快。没过多久，鬼门所在的池塘竟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平静。或者说，是更加的死静。

门没开时，还多少有点念想，门随时都有可能会开，随时都有可能涌出一大堆返临世间的魂。仿佛是暴雨将雨未雨时的前奏，无声之中却有着沉闷的鼓声，敲打着磅礴大雨将临前的节奏，每多一次敲击，无声中都会多一分紧迫，空气也就好似没那么安静了。

但这会门已经开了，亡魂鬼魅都朝着各自想去的地方去了，就如这份念想都不再存了，重回的安静好似缺失了那份期盼，更为凝重。

之后的许久、许久，鬼门兀自开启在那，但既没有从门里出来的，更没有什么是从此方世界进到了鬼门那头去的。

“蝙蝠”依旧维持着挂垂在那根松枝上的状态没有动过。要不是可以隐隐约约察觉到另一个跟自己一样监视着池塘那一举一动的妖异也还在，这会的他必定早就没耐心、撤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偶有山风吹过、被带起些流动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开始了温度的下降。

这一点下降的温度，并不算明显，引不起多大的注意。但还是没有逃脱“蝙蝠”的感知。

他为了一动不动、以免不小心被另一个松林中的发现了，正如一根紧绷着的弦。不仅是身如弦，精神也如是。这样的状态下，他反倒更容易聚精会神起来，对一些平常状态下本不容易捕获的事物，敏感度也随之提高了。

在他刚探知到温度的变化时，不过须臾的时间，鬼门便生起了异样。

已成狭长态、约摸三米宽左右的两处旋涡，鬼门便是以此为地基、扎根而矗起的。两扇门并没有直接相连，以呈着九十度左右夹角的状态相对、悬立于池塘上方。

这一须臾气温下降后，转瞬间便有蓝色如鬼火的彼岸花，由鬼门内里到这外侧铺展开来。

花开之势凶猛，有那么一会“蝙蝠”还以为只是两块蓝色的地毯，由谁掐准了点、同步地用力一抖，才会那么一致又快速地铺开。但稍一定睛，这分明就是彼岸花。

三途河畔，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再熟悉不过。没有日出，永无深沉的夜，也没有刮风下雨之分，只有一大片绵延看不到尽头、永远肆意疯狂、又安静地生于那的曼珠沙华。

这从鬼门延伸开出的彼岸花，也在骨子里带着那片三途河畔轻易看不到头的曼珠沙华一样，肆意疯狂、又安静地疯长势头。只是……颜色不同。

三途河畔的，永恒不变的夕阳余晖笼罩下，血红血红，跟下方那世界极为搭配的艳丽之色。

但在这里的，却是蓝色。

鬼火一样的蓝。极其纯净的蓝。可以说，是跟如血的红，完全相反的颜色。太过干净的鬼火色中，只给人冷冰冰、冷静至极之感，一下有种蓝色收敛住了不少彼岸本身那份疯狂的错觉。

看着这联结起了两扇鬼门的蓝色彼岸花毯，“蝙蝠”漆黑的双眼紧盯着一下定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在显世中看到一大片带了下方气息的花儿。

显世中当然也有彼岸花。到了开花的季节，偶尔的路边或能寻到几株，但零落于显世的曼珠沙华，就算形一样，也全然没有下方世界特有的气息。但这绽开一池的，同样也为来客的花，却有那气息。

极为熟悉的气息。明明未曾亲于那片三途河畔的花海内置身，也就远看过，也算陌生着。但却又极为熟悉，好似自己就是那气息、那片永远为余晖包裹的花海一部分。

而池塘上正开得盛着的蓝色彼岸，也是极为巧合地配合着。在“蝙蝠”有些惊讶地定住时，疯长铺开的势头也静止了会。但也不过那么一小小会，再次开始疯长时直到池塘已看不出是池塘、全被覆盖住了方才罢休。

池外的区域是没有再铺展开来，但这池塘的范围也已不小。

本来鬼门再气势宏伟，也不过是这半山腰池塘范围内现出之物。两扇鬼门的旋涡看去，面积加起来，也远不及池塘三分之一大小，毕竟鬼门不是横躺在池面上，占了池塘对应面积的不过是狭长的旋涡那般大小。

但这不请自来的彼岸花，却是严严实实地铺了一整片池塘。

还是分不清两扇鬼门的区别。不管是亡魂穿梭过门时，还是现在蓝色彼岸长开时，两门都是同步地进行着一样的动作。虚实难辨，真假无法断。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中必定有一扇是有些蹊跷的。

蓝色的曼珠沙华，除了鬼火的颜色，也带着鬼火的光芒。本来借着月光，凭“蝙蝠”的眼力，对池塘上的动静就看得一清二楚，这会蓝莹莹的光随花遍池，更是清晰得如同白昼里看物一样。

“不会那么傻吧……就这样？这花照明的？这样，一会有什么东西，从哪头门里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

正当“蝙蝠”又挤弄了一下眼，心里极为快速地这么想着时，鬼门内浓雾散出。

大概就是误以为的简单，却在以为简单、一路直行畅通无阻时，猛然给了一个峰回路转，简单更能在瞬息间成为简单自身的对立面。

“呃……感觉自己乌鸦嘴了，虽然没说出声。现在这雾在……能看清几个人影就不错了。”

松枝下挂着的引魂者假态，这么想着时，蓝色的雾中，走出了一抹极易辨认的红。

透过几层靠近外围淡薄的雾气，再透过好几层不淡也不算过浓的雾，再是那浓稠的近鬼门区域的雾，仅凭这跟三途河畔的曼珠沙华一样色彩的红，就能猜出有如此廓影的主人必定是位袅娜多姿的女子。

那若从三途河畔采撷来的红，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雾气最浓稠处。一下容易辨识了许多，果不其然，是位女子。

但就算她走进了雾淡薄缥缈了不少处，也只能大致看出是穿了一身红色连衣裙的女子。至于容貌，并看不清。

“没瞧见人呢？”女子的声音则是异常地清晰。

也是。坟山，白天就人少、妖异亦罕至，若在山内有人说话，同在山内不远处听的话、一字一句都能辨识得相当清楚。

到了夜晚，更是清静上的清静，凡坟山范围内所语，这可被听闻到的范围更是扩大了不少。

正是因此，来者的容颜虽为雾所蔽，看不明了，但说话的声音却是传达得极为清楚。

那位同化为“蝙蝠”的接引者一道藏身于松树间的“另一人”，也终于露出了“真态”。

“我可是恭候各位有些时候了。只是保险起见……”

先暴露出其存在的，还是这回复方才穿过鬼门来的女子的话语。只是，话到尾处，竟愈发听不见了。

听到的前半句，也是极为微妙，若不是“蝙蝠”根据先前那“人”来时的动静知道其也在松林内隐匿，必定也没法根据声音来判断说话者的方位的。

这声，可听到处的字词虽听得清楚，但又整体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仿若声音在这山间无处不在，又没有实实在在地在坟山内任意一处地方存在般。

但虽然是说话了，凭这短短一句的声音，“蝙蝠”并没有对应上有这个声线的是谁。总感觉声音也是加工过的，有若女音、又带浑厚男音感。

随后，大概是话毕了，有影在雾气重叠下显得隐晦无比的月光下，极快地闪至了池塘内。

影，若虚若实。

但此处，又是相当微妙的。分明实际是从松林间出去的，但松林过去却无影，明显是这位也极有可能是墨泽大人手下的神秘赴约者，刻意把自己瞬移时的影和气息都隐去了。

而相反方向，池塘对面另一侧，有着一条贴池而设的大路、以及大路再过去的竹林那方，却竟是那道闪过的影的来源处。

连个身影都要隐藏？！

“蝙蝠”挂垂在枝上，既疑又惊，不免眨巴了下眼。

待那位来同穿鬼门、远道而来的客人碰头的“大人物”，离开了松林后，“蝙蝠”也算是送了口气，极为小心翼翼地稍许变了变姿势。再维持着不动，估计都要僵硬到石化了。

待再去细看那位跟自己也算是松林间、同处了许久的“人”时，却不免又因为一惊一叹、以致于眨了下眼。

需要……这样吗？那么保险的装扮，干脆别来算了！

透过雾，幸好那“人”跟红色女子所在的地方，算是雾气散薄的。

那抹曼珠沙华的红，是着了一袭红裙的女子。惹火的身材，就算此时此刻没缘惊鸿一瞥，也能断定必是一位随便走在大街上都能一眼在人群中发现的可人。

但一位红色女子对面的，还假装是从反方向去到池塘的“人物”，全副的包裹严实。两者简直鲜明的对比。

斗笠，还是笠檐一圈黑纱垂下护脸的。长袖、长裤也就爱算了，还是极为宽大的版式，完全把本身身形的轮廓都藏起来了。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更别说是这边地界上的哪位大佬了。

呃……这可真是……

还真两边都保险措施做的可以。这边的穿成这样，声音还十有八九装出来的，估计从头到脚的形象都是全伪装了。

另一方、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模一样的鬼门，蓝色彼岸，鬼门而出的雾。就算没有再其他的掩饰，这样已经让他这样的窥探者不容易见到真实了。

但见不到真容，还是小事。只要今晚的自己可以顺利地离开，完全不被发现，那么有朝一日，总有预感，会有见到今夜鬼门那方来访者的一天。估计也会是在这沂竹镇上见到吧。

这个，听不到声音嘛……不管是池塘上会面方哪方动的手脚，听不到内容，还是有些麻烦的。

“蝙蝠”如是想着，脑中快速地寻思着破解的方法，还是不会被发现的那种。

可不能让自己委屈着、装成这弱小的小动物，守了这个机会那么久，到头来还一无所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