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奇越怪，不奇便也不怪。”

汐慢悠悠地道着，其手中的酒也伴着一样慢悠悠的节奏在杯中晃着。

突然说这话，自然是汐也注意到了陆筱颖看向自己的眼神。刚从没挡住的地方，窥探了一隅屏风后的空间，随后又看过来，这里头的好奇与疑惑，不用多猜就知道。

要么是对屏风后看不清的真实的奇，要么，便是对如何能在里面下脚、又不会磕到碰到的疑。基本也就这两者之内了。

“小花痴随便坐，别客气。”汐示意了下另一张屏风前摆着的太师椅。

陆筱颖二话没说就走过去坐了下来。

“刚刚还不让我进门呢？现在又说随便坐，总感觉你假情假意的。”

“逝者如斯夫。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都不在一个时点上的事了，别纠结。我可是很有诚意请我家花痴随便坐的。不过，其他暂且也请不了你。你也看到了，只有酒。这玩意，小孩子还是暂且少碰碰。等你再长大点，倒是可以陪我喝喝酒。”

陆筱颖瞥了眼汐，也没多说。酒什么的几句话，倒是没什么大所谓的话，但前面的话……

诡辩！刚才和现在就不是一个时点的话，那时间快了去了。但又好像感觉是有点无可反驳汐说的话的样子。总之，这是绝对的诡辩就没错了。

坐于椅上，陆筱颖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汐处，倒是更多地，留在了椅子上。

椅子扶手上，摸上去温润的手感。年岁感透出，却不显得沧桑。要是自己没猜错，陆筱颖觉得这把椅子必定是远比那台门的门扉更来得有年头的，但是却比那台门显得更为“年轻”了许多。

想想楼下那把吃饭时、自己的专座……同样都是经了些岁月的椅子，跟这把这么一比，还真显得有好几点的寒碜了。果然是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这把椅子，是不是……比我大啊？”陆筱颖委婉地问着。

台门在自己印象中，从小就在那了。所以，在她看来，那台门是必定比她大的；而这把椅子，肯定比台门还年纪大。

但自己的猜测可不能那么肯定地说出来，要是真猜错了，总感觉自己在汐面前真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虽然也是事实吧。既然这样，那问是不是比自己大，感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陆筱颖一边等着汐的答案，一边继续看着那扶手。左右两侧对称的镂刻，说不上是什么木料做的，毕竟她也不懂，但厚重之中，大气内有雅，雅内又蕴大气。

“大是肯定比你大的。什么时候的，不大记得了。好像是……清代那会的吧。红木做的。”

“什……什么时候？”

陆筱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清……代？

她可没法像臭鱼那样在水空间里优哉游哉的。不知便无感、更不畏。

这可是清代的！

所以……

“古董！”说话间，陆筱颖一下正襟危坐起来，都不敢坐得那么随意了。本来只是觉得好看，比台门的门年纪大的话，也应该没过百的吧。

清代……

“坐得那么僵硬干嘛？不就把椅子吗？跟你家楼下椅子没差，随便坐就行。”

“可是……是古董诶。”

“想多了。”汐说着，又一记隔空的弹指落在了陆筱颖的额间，只清凉感一闪而过，“只是把普通椅子。假如你也活个千百年的，家里头常用的物件，功能就是始终如一的。椅子就是椅子，就是用来坐的。别人眼中的值不值钱、是不是古董，对于使用来说，并无碍。”

“哦……”拉长了的一声回应，但听了汐这么一说，陆筱颖的坐姿是再次放松了下来。

“喜欢的话，改天送你一把？泓汐那，再早些朝代的做的也有不少。跟你家楼下那把，做工、材质什么还是能比比的。”

汐指的“那把”是哪把，陆筱颖当然知道。就是自己最爱坐的，也据说是爷爷那传下来的，乌漆漆的颜色，高高的椅背，椅下还有一个抽屉。

至于做工、材质，陆筱颖自然明白，那肯定是泓汐那的更为考究。汐的说法只是谦虚委婉了。就这一把现在坐着的椅子，就已能看出贵重，是自己家那把完全无法比的。

但是……

可衡量的价值之外，还有不可衡量的东西。

虽然那把楼下的椅子，相比之下，黑得朴素，但总觉得跟自己极为相衬。跟惊艳无关，与华美无关，一样的简单、普通、无华，但也一样是自己的独一无二。

况且，还有一点……

陆筱颖摇了摇头，把那个“还有一点”的理由随口说了出来，在她看来这是个更为浅显的理由，也没什么“衬”不“衬”一说的理由。

一个更为现实的简单理由。

“不要。万一哪天缺钱了，被我爸爸拿去卖了换钱就亏大了。楼下那把椅子，之前就有听到提起过，幸好没被卖掉，要不然我会难过的。”

这理由……

汐只是轻点了下头，当没事人一样，完全没再多说什么。既然说了不要，那也就不自作多情、擅自送一张椅子了。要送礼物，其他比椅子更合适的东西多了去。

虽然小颖这个顾虑的问题，对于他来说也完全不是问题。

只要小颖一句话，加个什么术，让椅子不会被这种类似地处理掉，还是轻而易举的。再说了，就算真被卖了，想要找回对于泓汐来说，自己地盘内会明显优先流转的事，小事情。压根就不会给机会流转到泓汐所涉地盘之外去。

不过，陆筱颖这番随口说出的话，隐隐地，汐还是觉得，自己这一次决定来这处人类的居所小住下还是来对了的。

残损的灶头，有坑洼的冰箱门，还有……差点被卖掉的旧椅。

细微之中藏纳的，有可能会在某一朝化为转折。

显世，有的在变，翻天覆地地变；但有的，却总是重复循环般上演。十余载年岁的小孩看不明的，或许数十载年岁的也未必看明了……

汐眼中的深邃依旧，看了看水空间，冲着那也盯着他认真看的蓝鱼笑了笑。蓝鱼则被汐这一视，开心地又在水中翩跹了起来。

或许正是不归属显世，汐觉得他这个显世之外的旁者，更能瞥见些细小。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有自己陪着，不会太让这在意的小孩子受伤的。

这已不是显世的人类小孩，而是泓汐的小孩！泓汐之“人”，必当庇护。特别还是相比之下更脆弱如斯的，更是应该多花点心思护着。

“对了，妖怪哥哥，你前面说的‘越奇越怪，不奇便也不怪’什么意思？本来你这个房间就跟正常的不一样，因为房间奇怪，所以觉得奇怪不是很正常吗？”

陆筱颖说着自己的疑惑，总觉得刚才汐这一句是有着更深的意思的。不只是因为看着奇怪，看的人觉得奇怪那么简单。当然也有可能纯粹自己想多了。

但假如真的有另一层意思，确实挺好奇的。主要，自己也就看着屏风后面雾蒙蒙的、都不好下脚，只是看了汐而已，也没多说过什么，不知道跟这句话是有什么具体的因果关联的。

“字面意思。但两种视角，两种解读。”

陆筱颖极为认真地看着汐，等着后续一番有意思的说明。汐有时候解释什么，比如之前解释“妖异”、“妖怪”，为何隐世会介意显世对其“妖怪”这一叫法时，就挺有味道的。

是陆筱颖先前未曾想到过、也未曾见过或是听说过的说法。

“一种，就你问的问题。物本身异于常理，越罕见，便越显奇特，看的人就会越觉得怪。源于物本身的。”

汐缓缓而道，正如杯中的红色液体此刻沿杯壁、轻缓晃动着般的缓。

“另一种嘛，物本身是不是异于常见之物，无所谓，纯粹看视物者怎么看。看的人，要是好奇，觉得怪异，那么正常的东西也是奇怪的。视物者不同，视物者背后的所见、所闻、所历不同，觉得奇怪的程度亦不同。”

一如其瞳的深邃，话语中的深，也一样吸引着陆筱颖。

“嗯……是唯物，和唯心吗，两种解读？”思索片刻，脑海中翻遍了自己的所知，陆筱颖轻声地问道。突然感觉上课时学的东西，真挺有用的。

“嗯，差不多，也能这么概括。没有孰对孰错，只有视角不同。”

“那你刚才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两种的意思一样多吗？还是有侧重点的吗？”陆筱颖歪了歪脑袋。

汐带笑而答：“当然，后一种多一点。不过，你刚才看我那小眼神来说，估计你眼中，是前一种为多。”

年岁悠悠，足够长的时间中，还是那句，不感兴趣不代表排斥。见过诸多，也或多或少接触过、见证过许多于显世生、于显世存、又于显世离开显世的人类。

襁褓中的婴孩，年轻气盛的少年，如花将绽的少女……而立之年、不惑之年，再之后的之后，已至耄耋的沧桑。每一个年龄段的人类，都有接触过。

或者说，还不只是擦肩而过最表面的接触。不愿与人说起的所求所愿，人前的不愿语，但在某些情况、非人之前却会说出内心最所想。

从这点来说，汐觉得自己也算是更深地接触过人类了的。若不然，也不会对那份“没兴趣”那么深。没接触过的、未知过多的，总是不好下定论；知道了诸多的，才会选择“有兴趣”或是“没兴趣”。

但是……接触过诸多，果然更是愈能觉出这一个时点、捡到的这一个小孩的独一无二。

以陆筱颖这个年纪来说，较之聪慧、小有成就的人类孩子大有人在，并不显得突出。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初觉、再觉都不会惊艳、惊俗，但是接触久了后，却会觉得愈发引人。比如每次聊着聊着，类似这种话题上，却总是能捕捉到她有自己的想法。

这一点，或许其他同龄人身上也有，但是再同其他的诸多点重叠，比如那本书《百鬼夜行》、对妖异世界的好奇，这样所加叠的，便是对于汐来说，就是接触过的诸多人类里头初一次遇见了的。

“好像……是诶。”陆筱颖回着，“你自己整出来的，肯定是觉得很见惯不怪的。但，反正我觉得……从本小孩的角度来看的话，你说的两种都有。我觉得这个房间本来就奇怪呀。然后假装房间奇不奇怪不重要，我见过的少，也觉得奇怪呀。两种都有！”

“嗯，那就奇怪吧。你不是回来路上说想学什么吗？资质是不行……”

听着这一句……明明本来都已经忘了这了，又被提起！

陆筱颖在心中暗自不服气地骂着汐。说过一次就好了，干嘛还要再提起这个。不就资质不行吗？已经知道了，干嘛非要再伤害自己这小人类、小小孩幼小的心灵。

“不过有的类似理论性的常识，了解了解还是不错的。刚好，鱼儿也可以学习。”汐示意了下蓝鱼。

陆筱颖也随着汐的视线往水空间内看去。安安分分的鱼，一整只……标准好孩子模样、还乖巧眨巴着眼的臭鱼。要是这鱼变成人的样子，这幅乖巧模样绝对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这房间，用的术叫‘虚空’。简而言之，水中花，镜中月。”

“假的？”陆筱颖立马接了一句。然后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坐着的这把太师椅，又敲了几敲同汐所坐椅间隔着的那张茶几。

汐看着陆筱颖那傻乎乎地样子，笑意更盛了许。

“这是真的！花痴。别怀疑。你没坐空气上。或者坐什么石头什么幻术假装的椅子上。这就是椅子，真椅子。”

来戏的蓝鱼，看着那满眼满脸懵懵地、疑疑惑惑地从茶几上抬起视线来的陆筱颖，一个箭冲瞬息从水空间中出来，隔在了陆筱颖同汐的中间，上下轻摆鱼尾，眼中满是对汐的崇拜。

陆筱颖只轻语了句“臭鱼”。反正挡着点就挡着点呗，汐说什么也不是用眼睛看的。而且那么小只鱼，又挡不全！这明显卖乖的臭鱼！

“水中花，镜中月，可不等于是假的。倒映中的花，假如是跟被倒映的本体来比，那确实只是个虚体。但是对于倒影本身来说，也是真实，另一种真实。就跟大白天走路上，你脚下的影子一样。”

鱼儿认真地听着、认真地摆动鱼鳍。还是后面好像长眼睛一样，陆筱颖想坐姿动下，顺带看往汐的那方向，鱼身就灵敏地也跟着移动，总之，就是怎么的都要挡着陆筱颖看往汐那边视线的节奏。

“影子只是你本体投下的影，跟倒影本质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影子也是真的。所以呢，这个房间，现在的样子也是真的。但不是那个本来房间完完全全的投影。”

不是完全的投影，陆筱颖当然是能理解的。

当然不是了！这房间大小，这些家具摆设，还有这有如一大块碧玉的水空间。

但是……还是感觉没怎么懂，云里雾里，像看到过的屏风后一样的那种朦朦胧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