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我问了几声，听见含糊的人语和桌椅响动。

我忙吹起火折子找桌上的灯盏，却赫然看见欢喜被堵了嘴反绑在窗沿下的圈椅上。

我正要去解她嘴里的布条，欢喜睁圆了杏眼示意我看身后。

我猛一回头，面门却被一物砸中，定睛一看竟是一根吃剩下的鸡骨头。

再一抬头，梁上蹲着位同行，正在啃烧鸡。

他右脸黥了个“盗”字，不正是白日里我在六王府假山洞下救下的那位！

我不管他要再去解布条，却被他吐出鸡骨头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我心说不妙，这人果真是个高手，潜进院子这么久也没人发现，恐其他人也被制住了。也许只有等溶月出马，却不知如何能联络上他。

“小恩公，这布条真真拆不得。没想到这女人还像当年一般聒噪，我实在受不了。”他声音从我脑后传来，正对着欢喜。

他绕过我走到欢喜面前，双臂撑在圈椅上，面孔和欢喜贴的极近，一脸风流痞浪神情。

上午见他的时候还蓬头垢面一身是伤，现下竟已捯饬出了个人样子，脸上棱骨分明眸中含光，坚毅的唇上覆盖短须，骨骼英朗竟有几分倜傥帅气。

欢喜见我目光沦陷，双腿又踢蹬起来，怒视这盗贼。

“我今日才知你叫欢喜。自打十九年前见了你，我竟不能再和别的女子人道了。相思一夜百花开，三日不见如千岁。找了你这么久，我连名字都改了，如今就叫花千岁。”他对欢喜说。

“花千岁？！你就是……花千岁？！竟是你？”我震惊得语无伦次。

“天可怜见让这位小恩公救了我再次得见你，你却仍不愿从了我，这可如何是好？”花千岁叹息。

“小恩公，欢喜姑娘是你干娘？”他又转头问我。

欢喜是承尘的娘亲，不能算是姑娘了，但我只能点头。

“千岁有个不情之请。”他说。

花千岁一掌拘束起欢喜正胡乱踢蹬的两条小腿，抬起架到自己右侧胸脯上，用手臂轻轻圈住。

他转向我，从前襟里摸出一枚小巧的物件，借着月光我辨认出那是一支极普通的碎珍珠花宝银钗。

“我是个俗人，不知怎么给女人戴花，烦劳小恩公帮欢喜姑娘上头。”他不羁的眉眼里竟透了一丝卑微的心虚，却不看欢喜，只道：“若你干娘看不上这物件，求姑娘拿去自用也好送人也好，或者当了卖了，总之给它寻个归处，也算成全千岁的一点心意。”

他放下欢喜的一双小腿，走近前把珠钗别进我腰间束带里，我能感到他两只手竟是颤抖的。

我疑心他正是当年绑了欢喜的劫匪，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承尘的亲爹。我睁大眼睛探寻花千岁的脸，寻不到一丝和承尘相似的影子，却见他嘴角已渗出暗黑的血。

“你是承尘的亲爹吗？”我知不该当着欢喜的面问，但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脱口而出。问完登时臊红了脸。

“啊？”他一怔，随即笑了，揩掉嘴角的血，头也不回便走了。

花千岁走了，欢喜也不踢蹬了，只静静坐在圈椅上，鬓发散乱着跟我大眼瞪小眼。

未几，我穴道解了。刚取下欢喜嘴里的布条，窗纸上映入一个修长的身影。

“欢喜，可是有事？”溶月朗润的声音响起。

“无事，烦劳了。”欢喜匀了口气，立刻答道。

那人影一顿，再立了半晌，道：“我便走了。”

欢喜如蒙大赦，立刻瘫软了下来，忙唤我给她解除绳索。

待掌了灯，发现屋里已狼藉一片，两人刚才应是缠斗了一场。

地面上落了斑斑暗红血迹，我心里一惊看向欢喜，却发现她除了鬓发散乱身上并无一处损伤。

这血便是花千岁挥洒的了，他武功如此惊人，应不至于被欢喜的拳脚伤至如此。看欢喜视而不见，我也不便开口问。

我留下侍候欢喜妈梳洗，用牛角齿一下下篦她乌黑油亮的长发。

“你疑心他便是承尘的亲爹？”铜镜中欢喜开口笑问我，语气里尽是轻快。

她眉眼和我十分相似，一双美目笑起来流转含情，全没了刚才对着花千岁的咬牙切齿。

“我不该那么问，让干娘没脸。”我手上一顿，脸上尽是羞惭，恨自己只顾窥人阴私伤了干娘的心。

“无妨，年轻时候这点子冤孽事情我是从不避讳人的。”她说。

虽然从旁人处听过无数次，这却是我正经第一次听干娘亲口讲她当年的事。

“那年我才十六，刚嫁到婆家一年，却不想被这厮掳了去。他不过比我才大了两三岁，刚做上强盗面皮嫩得很。”欢喜说，“可笑他明明是个手生的，却偏迷了心眼学人家采花儿的大盗去劫官家小媳妇的轿子。没想到等真把人劫来了，他自己手脚却不知怎么安放了。”

欢喜掩嘴笑了。

“他把我双手绑了扔在屋子里便走了，再没回来。等三天之后我自己磨穿了绳子逃了出去，从此再没见过他。”欢喜道。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贼人竟重又找了来。我心里原恨极了他，现在见他又如同当年那般呆傻的样子，浑没改变一丁点儿的，只觉得十分好笑。竟觉着像是遇见位故人的亲切了。”欢喜回头笑看我，眸子亮晶晶的。

“干娘，这簪子？”我取了那珠钗在灯下细看，上头的碎珍珠早磨得破旧了，外头几颗已泛了黄，还有几处明显是缺损了又修补上的。

欢喜将珠钗随手放进首饰匣子，和其他寻常饰品铺排在一起，没再多看。

我终于寻得了机会，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跟欢喜说了，眼睛红红的，希望从干娘这里得个裁决。

十五年来，我既把欢喜当作亲娘一般敬爱，又将她视作婆母一般侍奉。总之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孤儿，心里受了委屈必是要首先找她倾诉撑腰的。

此外我还有亲姐姐，有承尘，还有红豆无忌冯唐鸡皮一伙子狐朋狗友，耗子巷和琵琶巷百十来口人家看着我长大，我自觉家里人口多的很呢。

可如今冰月要我悔婚去嫁入那富贵人家，我实在无法接受。

“好孩子，有时候我竟觉得你更像亲女，承尘才是抱养来的。”欢喜拉我坐在小凳上，反过来替我梳头。“承尘的出身并不值得他知道的，却只怕吴浪早告诉了他，他此时已脱不开身，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为何因着他的出身便不能娶我了？”我红了眼看欢喜，头抵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出身，我总愿意嫁他的！”

干娘嘴唇微动，却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我原以为吴浪总不致于害他，总怕他从小没有爹爹看护会失了男子的担当，便由他跟着吴浪。如今看来竟是我害了他！”欢喜也落了泪，决绝道：“既吴浪已如此说，想必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捧起我的脸，相似的眉眼对上我的，恨道：“你是我养作亲女一般的金玉宝贝，我这一生总是看错了良人，再不能眼见你也被辜负了的！南宫府上那些肮脏事你便交由无忌去管，你切记休要再对其他人言，就连老太太问起也绝不能说！”

“干娘，承尘他的处境，莫不是已十分危险了？”我心里一阵发慌，忙问：“我到底如何做能够帮到承尘？”

干娘摇头，只道：“你只记得，无论你最终嫁了谁，永远都是我的女儿。若你愿意守着承尘，我今生也只认得你一个儿媳！至于承尘……他若果真辜负了你，我亦再不认他！”

我和干娘抱着哭了一会子，快后半夜了才推开自己房门。正欲点灯，却瞥见帐子边搭了张小床，白天找来的月牙儿正卧着酣睡。

想是如今楼里人口愈发多了，院落却没增，便把新来的小丫头发配来跟我住了。

在寡妇楼有一间自己独处的房却已是破格的优待了，连承尘也要和冯唐共享一间居室。虽我住在西厢房角落加盖的一条狭长耳房里，这窄小的居室好歹算是有个窗。

只是苦了承尘不能再如之前一般寻我自在说体己话了。

“花慎姑姑，白天为你牵马那人是作什么的？”月牙儿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问我，浑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我面上一讪，只道：“我且问你，小小年纪既能一个人寻到耗子巷来，又记得家门，为何不自己回家？”

“可是我心里有要紧的事情必得和你单独说，等了你一天呢！”她鼓着小嘴儿说。

“何事？”我问。

“你要先告诉我，刚才那人是做什么的？”她竟讨价还价起来。

我不言语，却忽然想起她和慕容宣旻都由同个人牙子经手，便问她：“你被那人牙子管制起来的时候，可曾见过一个八九岁样貌的男童？”

“我要说的便是此事。”月牙儿从床上坐起来，像个小大人儿一般，眸子在黑夜中一闪一闪，只等我回话。

“那人是东市的少当家执事，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便是告诉你也无妨。却有什么相干？”我问。

“那我便不能告诉你了。”说完，她倒头便睡，无论我怎样问询都不再理我。

我心中奇了，我堂堂耗子巷的姑奶奶，竟被这小丫头子甩了脸色。

然而明晚就是堂会的正经日子了，我心中不安得很，眼皮子一直跳动。

这两日变数太多，我须得尽快查清承尘的处境，便自和衣卧下睡了。

怀里还揣着冯唐给的药瓶儿，却忘记了换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