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浪定定看着姐姐在他手心留下的字迹，忽然双腿跪直了伸手赌誓：

“你放心，为了你，我必不会有那么一天。即便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和花慎的退路我也早已铺设妥当了。再者，若你想养个自己亲生的儿子，觉着哪家男子配得上，我也给你掳了来做儿子的生父。后面你愿意见或不见他，我都能给你料理妥当，这样可遂了心意？”

吴浪握紧了冰月的手贴在他心口上，哭着说：“我欠你的，这辈子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原我这辈子已做不成人了，偏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心里头是齐全的。只求你让我跟着你守着你，能从近处看着你好好的，可也不可？”

我阖上了砖，靠在墙壁上坐下。

我原不知从前和未来都能睥睨京城的吴浪，有一天语气可以这般温柔。

在我心里，他从来只是个以暴制暴的匪徒而已。

红豆在我旁边坐下，也看的痴了：“想不到吴浪他们竟是这般相处。”

我忽然想起受了鸡皮的托付，便对红豆说：“对了，鸡皮说你要查的那人知道是谁了，我现在叫他来跟你说罢。”

“不必了，这几日我有一恩客付讫了一年的银子，暂无碍了。况且如今你姐姐也要搬出去了。”红豆叹口气说，“沦落到这里原都是苦命的人物，不知他人阴私也罢。”

“不怕你的这位恩客沾染别的姑娘，过了病？”我问。

红豆却低头笑了，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羞涩：“他不是那样的人呢，来了也只和我说说话罢了。”

我明白了，原来红豆这一颗被无忌调教坏了的不羁芳心终于觅得了归属，怪不得刚才会推测我也有了旖旎的艳遇。

我出了红豆房门打算去看看姐姐，顺便问她锦织的事。却见吴浪已出来了，正立在冰月门前，似是正在等我。

“我要进去看姐姐。”我不看他，只推门进冰月的绣房，却又被禁卫拦住了。

吴浪轻巧打开禁卫的手，指着我对身边人阴阳怪气说：“你们可认准了这姑娘的脸，日后手爪子都慎重着点儿。”

“让你认脸便看脸，这一对招子往哪儿放呢？不想要了就抠出去喂狗！”他虚踹了拦我的禁卫一脚，又继续对廊下侍立的一排手下正色说道：“这是咱家未出阁的姑奶奶，家里内子的心尖儿肉。哪怕有一根儿汗毛闪失了，别说你们这几根臭狗尾巴，我这个家里当家的爷们儿都得跟着跪搓衣板子赔不是！”

他高亢着声音，似是故意让绣房内的人听清，我想冰月定然是被逗笑了的。然而她却看不见，吴浪用手帕子掩着嘴，面色憋得通红，似乎强压着咳喘。

我待要问询他身体，却被他摆手制止。他又低声对我道：“今儿个别见你姐姐了，她身上不舒坦。”

他带我到栏杆旁，压低声音说：“花慎，有几句话我早该对你说。承尘本不是良配，小时候那些事儿全不由你们作主，如今大了便忘了罢。明天我去回了你们老太太，等过几日我跟你姐姐置办好了府邸，便跟着家去住吧。年纪大了，没得成日里跟着耗子巷那些泼猴崽子瞎混，你姐姐总怨我眼睁睁看你在火坑里也不搭救。”

我见他唇齿一张一合，耳中满是他那句：“承尘本不是良配。”

吴浪见我似是迷住了心窍，忙轻拍了我一巴掌道：“你的婚事如今是不愁的，我和你姐姐商议着就在慕容氏几个未娶亲的小子里面定夺。慕容府上这一代不济，正经出身的横竖不过就是二公子慕容宣晟和长孙慕容宁则了，跑不了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位必要娶你。”

我惊到几乎失语，而无浪也并不需要听取我的意见。我自打出生那年便被大人们定下了和承尘的婚事，如今要再定给别人，也是大人们一句话的事。

我的婚事，从来与我本人无关。

“欢喜这些年对你不错，只可惜承尘的身份实在不合适。他们那边我会尽快告知清楚，你从此最好不要再见欢喜和承尘了。”吴浪自顾自安排着。

我从起初的震惊逐渐转为愤怒，眼睛瞪得大大的定在吴浪脸上。

这男人面皮这样好，讲话却这样毒辣，几句话轻轻巧巧就要抹掉我和欢喜承尘十五年结下的亲情！

“本来你姐姐盼望着你嫁个寻常人家，一生安乐富足也就罢了。这几年她背后也为你折腾了不少人家探看，因着咱们出身的缘故，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能足够满意。因你们和慕容家有些渊源，嫁过去至少还是放心的，最后便定下了这两位。日后你进了府里窜换过身份了，我给你寻个机会挑人，总之顺你的意思来。”吴浪道。

“小女子竟不知，九千岁如今权势已如此炽盛！大祁第一世家的两位嫡公子，竟能由着我这便宜小姨子随意挑拣？”我冷笑道。

吴浪倒也不恼，只悠长了声调叹了句：“恐怕也确实如此了。”

“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我姐姐的意思么？”我攥紧了拳头，半晌，只问他这一句话。

“若不是你姐姐的意思，我可懒得操这份闲性的黑心呢！”吴浪啐道。

说完这话，吴浪把一队龙骧禁卫留在冰月房前便走了。留着我一人在军士们风振松涛般的甲胄撞击声中失了魂魄。

我重推了红豆的门，行尸走肉般又坐在她床上。

“花慎，我胆小你可别吓我！这是大白天给魇着了么！是吴浪跟你说什么了吗！”红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几晃，过会儿又要来探我鼻息。

我今日本是来找姐姐和红豆说锦织的事儿，如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一把抓住红豆的手，只说：“你一会儿跟我姐姐说一声，也派几个龙骧卫守在你门口。最近不太平，什么人都不必见，也别出这个门。”

我斟酌了下，十二月夜的事儿要慢慢跟她说。红豆胆子小一向小，没得又要吓出病来。

我又跟吴浪留下守门的禁卫嘱咐了几句，便回了耗子巷去。

吴浪的话实在让我太过震惊，我没注意那北境人是否还在楼下，恍恍惚惚回了寡妇楼自己的院子。

走到院门口，却见冯唐正坐在我房门前石阶上。

“花花我的姑奶奶！你跑哪里去了！承尘让一定把这个亲手交给你，还有让你晚上不要等他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冯唐大老远看见我便跑了过来，往我手上塞了个药瓶便要走。

“承尘去哪了？”我问。

他只往外走，并不答。

我攥紧了药瓶追上去问他：“冯唐，你实话告诉我，承尘是不是有别人了？”

话一出口，泪珠儿不争气掉了下来，看得冯唐直叹气。

“要是有别人还好了，好好个汉子眼看就要栽在女人身上了！尤其还是栽在你这么个笨疙瘩身上，爷们儿偏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冯唐气不打一处来，挑起我下巴仔细看脸，鼻尖贴上我的，说：“我大哥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咱们里面最笨就是你！”

“那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递话儿，说我们两个恐是不能成事了。他自己这两天也说了好些奇怪的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急道。

“总之我告诉你，我大哥要做一件大事。做这件大事不能带女人，你最近就躲藏起来不听不看。等着他办完事，尽皆料理清楚了，大概总有一天会娶你吧。”冯唐说完便走了，留我品咂着他没头没脑的暗示。

日头渐斜了，却见小虫儿欢天喜地的带了一个女孩子来见我。

小虫儿十一岁年纪，是二妈双喜的小儿子，也跟着江洋一起做偷儿。

“花慎姐，你看她像谁？”小虫儿指了指身后六七岁的小丫头。

我听了这个问题便觉得头痛，想起了早上在老太太那儿受的眼神酷刑，想起了昨天夜里千娇百媚的南宫小姐。

“像……我？”看来看去，这女孩玉雪粉白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乌亮漆黑，竟和我有几分相似。只是两眼瞳仁的颜色却不一致，虽都是棕黑，却一深一浅。

“昨儿你还让她来找我，如今人到近前竟不认得了？”小虫儿笑说，“刚才她找了过来，欢喜见她穿着男童的小褂，便拿了你小时候的衣服给换上。待给她洗干净了脸，便惊奇了，直说这小丫头生的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你叫什么？”我蹲下问她。

“不知道。”小丫头摇头，撅起了小嘴，竟是不愿说的样子。

“你还记得自己住哪里吗？”我问。

“记得，你会送我回家吗？”她说。

不待我答，小虫儿却说道：“花慎姑姑，别听这小丫头子胡吣。我看她眼睛一笑弯弯的，就唤作月牙儿怎么样？”

小虫儿似乎很喜欢这丫头，连名字都给起好了，却不愿提送她回家的事。

“小鬼，你喜欢自己叫什么？”我问。

“我……我喜欢小虫儿哥哥那样叫我！”她迟疑了下答道。

我心说，这丫头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如今落入了贼窝，尽知道懂得讨好养着管着她的人。

我若从小便懂得了这些，定能少遭了不少皮肉之苦。

“那便叫月牙儿吧。听你是京城口音，我今日还有一件要事，你且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给你送回家里去。”我本来要差遣小虫儿帮她寻家里人，如今看他心热的样子只能自己出马了。

我撂下他们便径直往对面欢喜的厢房走，吴浪讲得这样绝情，干娘也许能知晓一些缘故。

欢喜的卧房在我们院儿东侧，之前问了人说她今日并没出门，现在天色已全黑了房里却没掌灯。

我觉得有古怪，便持了匕首贴墙摸黑挨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