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林有些恼，又说不清楚恼的理由。他把筷子掷到桌上，扯了两张面纸，擦嘴，把纸丢进碗里。站起身来，背对着小店，点燃一支烟。

立冬以后，天气果然凉了。虽是在南方城市，早晚站在风中，还是有些缩脖。

半支烟抽完，施家林半侧过身来，看一眼。见钟国还捧着那只比脸大的瓷碗，周童脸冲着钟国在说话。

施家林又吸了两口，把烟头抛掉。

两人也从面馆走出来。

周童没有穿外套，衬衣外面是一件宽松的针织衫，猛不丁走到室外，着了凉风，连打几个喷嚏。

周童忙着翻裤兜找纸巾，一件外套披到自己肩上。抬眼看，居然是钟国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她披上。

钟国快走两步，又和施家林并着肩。

施家林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光膀子穿的毛衣，能怎么办。

走到三叉路口，钟国和他们分开过马路。绿灯频闪，钟国快路过了马路。

然后慢下来，掏出手机。

刚才去房间找名片的时候，钟国看到自己原来的床，枕头被子都没有了，估计是房东收了起来。总不能是施家林捡来扔了吧。

打开微信好友，右手大拇指迅速往下滑着，偶有停顿，又往下滑。

这年代，叫人连续请客三天容易，请人收留一晚难。

钟国还是点开美团，查看附件的住宿。翻了一阵，不得要领。

不知不觉，钟国又回到刚才看胖大姐跳广场舞的花园。人走了一大半，跳舞的方阵全散了。划了线的塑胶跑道上，有几个人在跑步，一圈又一圈。

钟国坐在一条石凳子，发呆。

电话铃响，施家林的声音传过来：来了两个老太婆，说是要买你的什么净水器，怎么搞？

钟国蹭地一下站起来：“你搞不来，我来搞，我马上就来啊。”把手机塞进裤兜，钟国撒腿就往小区跑。他仰着头，微张着嘴，额前的头发乱飞。双手做作地夹在身体两边前后摆。

原来是胖大姐带着一个姓刘的大姐，来找钟国。

钟国一进门，胖大姐就冲他一挤眼睛。钟国进门装着没有看见。背对着刘大姐，还了胖大姐一个眼色。

姓刘的大姐胳膊抱在胸前，趿着棉拖鞋的两脚一前一后站着，左右摆着脑袋打量这屋子。又伸手拍拍沙发背，弯腰看看饮水机上面搁着的纯净水的牌子。在厨房门口立住，伸头看了一会儿，把身子收回来。

施家林和周童各自把房间门都关了的。刘大姐和胖大姐只能站在那间空了的房间门口，朝里看，里面除了床、衣柜、一个电脑桌，再无别物。

两个大姐失了兴趣，退回到客厅。

刘大姐：“说这个机器有多好，有多好，我看他们自己都没有安。自己都没有用过的，敢推销给别个啊。”

钟国赶紧转到刘大姐面前，双手合十，略弯着腰，笑着说：“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一看大姐您就是个谨慎人。这每天要喝进肚子里的东西，不谨慎不行。这屋住的年轻人，哪里象大姐懂生活懂养生，他们能活着，全靠外卖。但看大姐这气质，这身条，肯定不是吃外卖吃的。我公司的这部饮水机，为什么价格这么亲民，就是为了给全国人民普及喝水要喝好水、喝安全水的重要性。就好比是汽车，可以先买个三五万的起步，觉得开车好了，比腿着方便，还可以换个三五十万，三五百万的。我看大姐这气质，肯定不是需要起步车了。哪天大姐有空了，我给您介绍下更高端的饮水机，好吧。”

刘大姐挥挥手：“那倒不用。家里儿媳妇买了一个什么净水器，国外的，也是好多钱，放那儿，用还没有用呢。”

钟国跟着刘大姐的步伐慢慢转着身子：“大姐，你的儿媳妇孝顺是孝顺，但她不如我专业啊。我们中国的水哪能和外国的水比，他们的水一拧开水龙头，直接拿嘴接着喝，在中国您敢吗？”

胖大姐挪到门口，招呼刘大姐：“你去我家看看，我买了一个，用着挺好。”

刘大姐望着自己的脚尖，好象有点犹豫，钟国伸手，用两个手指轻轻掂着刘大姐的厚厚的绒睡衣的袖子，轻轻往门口带：“走吧，姐，我们一起去看看。就在这楼上。走吧。”

刘大姐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往楼上走着。

前面是胖大姐肥硕的屁股，后面是钟国慢慢地跟着。

三个人走了，门也被咣当关上。

周童打开房间门，同时，施家林也开门。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周童：“钟国这个口才，买饮水机是浪费了。”

施家林：“你还不了解，钟国这么费劲，不是为了卖几个饮水机，拖把。是为了把这一片的大姐，老太太们搞定。现在这批五十多、六十多的大姐，大部分在家里说话是算话，是掌握着财政大权了。搞定了广场舞方队，就站稳了市场。你没有注意到，今天这个花园里，有多少推销的。”

周童歪着头，想了一想：“还真是。卖保险的就有好几拨，还是卖房的，早教的，还真是。”

周童的脸上经常会有一种很孩子的孩子气。搁在她的这个年纪，竟也不违和。添了很多动人之处。美人看多了，象这种有孩子气的女人，更觉好看。

人美而不自知。

周童在施家林对面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有几个不新鲜的苹果。施家林拿了一个在手上，抛上抛下。周童把身后的靠枕扯到前面，放在腿上，靠枕立放着，她把下巴搁在上面，抬起眼睛看施家林。

施家林笑笑。

“是不是该交房租了？”周童问。她本来想说，你是不是帮我交房租了，临到嘴边又改了说词。

施家林手上没停，眼睛跟着苹果一上一下，说：“我已经交了。”

周童说，可我没交。

施家林把苹果抓住，放回茶几，说：“我一起交了。”

周童说，一间房两千，两间房四千，你一个人交，有点辛苦。

施家林望着周童：“也辛苦也不辛苦。”

周童突然有点躁，没来由，又不好发作，只得把脸抬起来望着天花板：“这样吧，你交了房租，其他水电物业、水果零食什么的，我来买。”

施家林听到房间手机在响，遂站起身来，说到：“以后别买苹果，我从不吃苹果。”说完，走到周童面前，把手放在她头发轻轻摸摸，回房间了。

周童保持着脸冲上的姿式，听到自己的手机也在响。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周童直接挂断。号码又打过来。她接通，等对方先说话。如果听到很标准的一句“您好。”她一准立马挂掉。

接通了，对方也不说话。周童等了三五秒，喂了一声。

小童。

对方刚说出这两个字，周童的头顶就炸了。接着是麻。

对方说：你还好吧。

不到一分钟的时候，周童已经有种发不出声音的阻塞感，好象哭了很久，鼻涕把鼻孔堵住了一样。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终于开机了。对方又说。

不是她才开机，那张电话卡，她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扔了。后来又拿身份证去补办了。这个号码，一个月前就可以打通了。

而他，今天才打过来。

她早就说过他的世界太大了。对她来说，难熬的日夜，也许就是他脑海中的一分钟。

对方好象很忙，同时有好几个人在给他说话。

我这里有事，我等下给你打过来，这次不准关机。你再关机，我逮到你，肯定爆打你一顿。对方说完，并没有挂断电话，而是在等她的反应。

她嗯了一声，又停了好几秒，才把电话挂断。

施家林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名字：宝宝。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很少去清理通讯录和微信好友。同事，客户，联系人很多，但直接打电话的并不多。

这个宝宝？是？

心里有个答案，又不敢去验证对错。

手机铃声很执着，一遍响完，立马又响起。

施家林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喂？

哥哥！对方一定是急了，声音极大。施家林的耳朵嗡地一下，他下意识地转过身看了看客厅，看见周童正在打电话，埋着头。他把房门轻轻带上，又喂了一声。

哥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你真的生气啦！我才是生气了，而且是哄不好的那种。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你不是要和我分手吗？施家林坐在床边，点上一支烟。平静又不平静。

哇，啊，呜。电话那头是真的哭了，哭得太认真了，抽泣声，擦鼻子的声音，伴着几声听不清的喃喃自语。

你在哪儿啊，视频一下。施家林说

女孩很快接通了视频，是坐在床上，大概是觉得自己哭的样子不好看，躲着镜头，又露出一边眉毛，一只眼睛，半只通红的鼻子。

施家林吸着烟，突然就笑了，跟着又笑了，笑模样就有些收不住。竟笑出了声。

女孩委屈大发了，在镜头面前仰着头，张着嘴哇地一声又哭了。这次的哭，带着撒娇，两只腿还在被子里一踢一踢地。

别哭了，宝宝。我，下周回来一趟。施家林说。

真的，不准骗我。女孩拿着哭腔说，她看着镜头，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直看到他的心里，她手里一直拿着的维尼熊是去年圣诞节，他买给她的。每次视频她都在摆弄。

两人又各说各，几乎都是废话。女孩的鼻子擦得绯红，但已经在笑了。

QQ头像一直在闪。

挂了视频，施家林坐回电脑桌前。头朝后仰着。

听见门哐当一下，应该是周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