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风拂过，枝头末梢的树叶仅不紧不慢地微微动了几下，便又纹丝不动了。

零珞坐在树荫下，抿着嘴微笑着。看着刚刚一下即过的风，她朝着头顶轻吹了口气。

扎根在其背后、撑起了一片阴凉的那棵枫杨，叶与叶相错，枝与枝相交。零珞的一吹气，树一下像是遇到了突如其来的疾风般手舞足蹈，发出簌簌声响，还牵连着带动了其旁边的枫杨。略近椭圆形的一片枫杨叶子缓缓飘落而下。

说也奇怪，满枝满叶的摇动，却唯有这一片翠绿从树枝上掉落，还正好落在零珞的手心上。零珞两指捏着叶柄轻轻把玩着。

“大哥哥？你该不会是指我吧？”烨林这会眉间带着明显的不悦，而起因就是方才执念的问好，严格来说是占据了执念身躯的纸人吧，“我可没这兴趣跟你称兄道弟！”

而在零珞和烨林面前，浮在水面之上的孩童状骷髅正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着。都不敢偷偷抬头看一眼树荫下的两人。

“你跟一个小破孩扯什么哦！”零珞朝着指间的叶子轻吹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嘛……我也不喜欢个小破孩来叫我姐姐。显得把我辈分也叫低了一样。不过当然叫老了更不行！”

骷髅抬头看了看两人，眼眶内是一片空洞的黑色。没有皮相的形态之上，却也能清晰地察觉出他此刻的不知所措。该怎么称呼好呢？本来以为称呼哥哥姐姐是肯定没问题的。

“嗯……让我想想，称呼本小姐什么好呢？”零珞做出思索的样子，左手的食指抵在丰润的唇上。

“有什么好想的？现在占着这个灵体的是那个纸人吧。说白了，还是那树妖整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个有点意识的物品罢了。”

虽然纸人从拥有意识开始，也不过数月。但是一旦有了意识，对这个世界接触得多了，便自然而然也能体会出世间的各种喜怒哀乐，再也退不回曾经的空白状态。

从刚刚烨林这句话语中，占据着执念这灵体躯壳的他能感受到其间显而易见的嫌弃。果然前面那句是个大错号，果然自己还涉世太浅，还没有真正学会世间的规矩。

“你那么嫌弃干嘛吗！”零珞有点撒娇的声调说道，随后又转向骷髅换了个稍许严肃点的语调，“喂，小破孩，你先给我去拿瓶饮料来。称呼是次要的，表达诚意最重要的还是要实际行动的。”

“……好……可是……我没钱……买不到……”

“你是不是傻哦。”零珞说着，随手捡起地上一根落着的树枝敲在了骷髅头上。

被这一敲，骷髅却有几分开心。因为……终于发现自己也是可以被触碰到的！

这喜悦的悸动，不只来自纸人，更是来自被纸人埋藏在深处的执念本体——小砾。

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河道间穿行的路人也不在少数，能看到这身形态的人类却基本没遇到过，也就小晞那一次从桥上见到过自己。更不用说触碰到了。

就算是能看到自己的、栖息在附近或是路过此处的妖异之物，也从未这么接触到过。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日日夜夜的流淌中，他早已认定别人肯定是碰不到自己的。

而此刻零珞随意的敲打，却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孤立，原来自己还是可以被触到碰到的！

“对面桥头不就有家超市嘛。别人又看不到你！好像这会阳气还是挺足的啊。不过反正就去个河边而已，水自带的力量也蛮足的，也可以中和不少阳气。再说，你好歹也吸收了不少力量，要是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到，那真是浪费了。”零珞接着说道。

骷髅懂事地点了点头，身躯化为黑雾迅速地移往超市的方向。他在内心里已经对零珞充满了好感，想着一定要拿到这位漂亮的姐姐喜欢的饮料。

哪怕这会占着控制地位的实际是纸人，但执念的本体原就是小砾的魂魄。纸人的发展方向很大程度上受着其初始宿主的影响，虽不会同宿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但其心性上多少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飘去给零珞买饮料的骷髅也正是因此，带着小砾身上未褪去的孩童气息。只要一星星的触动，便足以让他认定为他眼中的好人。

“你倒是挺会使唤人的。”

“不用白不用嘛。小孩子不是就要多动动，才能长得快嘛。”零珞打了个哈欠，树荫下微微些许犯困。

“可惜这个小屁孩是长不大的了。被你教坏倒是极有可能的。呦，回来了，还挺快的嘛。”

黑色的雾气一张一弛像是喘气般，一下又化成了黑气构筑成的骷髅。

“姐……嗯，不对不对。”骷髅摇着头，一下卡词不知道该叫什么，手上是递出的一罐他认为是饮料的易拉罐饮品，“您要的饮料。”

“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零珞点着头接过那罐易拉罐饮品。

骷髅又把空洞的眼眶看向了烨林，也递出一罐一样的：“嗯……这个……”

烨林拿过骷髅递出的饮品，一下打开猛喝了一口。

看着眼前的两人都欣然接受了自己从超市趁人不注意拿走的两罐东西，骷髅这会对还挺有成就感的。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再为了刚刚称呼的事情生气了。

零珞又饮了一口，舔了舔唇边的些许白色泡沫：“喂，小孩，你是不是把啤酒也当饮料的啊？”

“嗯……对不起，我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个罐子好像比较结实、比较高级的样子……”

“算了，至少诚意还是有的。”零珞又微探了一下舌尖，“真不好喝，不喜欢这口感。”

说完，零珞的那罐已经被她强塞到了烨林的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好了，小破孩，你找我们俩有事的吧？先叫我一声零珞主人，然后就可以说正事了。”

“零珞主人！”骷髅响亮地喊了一声，其中夹杂着隐不去的沧桑和沙哑，是同他那孩童的身形不配的声音。

“真乖，真是好孩子。说吧，有什么事？”

烨林瞥了眼漾着满脸笑容的零珞，放下自己那罐已经一下喝空了的罐头在脚边，又喝起了另一只手上零珞强塞的那罐。

“是……是这样的，我……我想要个身体。可以在地面上行走的，可以跟大家一样能被看到、能被碰到的身体。可以在阳光下随意走动，不用担心被白天的阳气伤到，还可以跟小伙伴一起玩耍的身体。”

“那个被你附着的人类女孩怎么样了？那天被你拖进梦魇里，应该还没脱离吧。她的魂魄是不是还在你那？”烨林插话道。说完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小晞吗？我不知道那个梦什么是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跟她玩而已。她是我的小伙伴。小砾……”骷髅低头看了眼自己黑雾凝成的骨架，“小砾虽然……虽然我抢了小砾的这句躯壳，我也不是真正的小砾，但是……但是我们还是很好的。他儿时的小伙伴就是我的小伙伴。我跟小砾一样，都想跟小伙伴一起玩耍。”

“是吗？现在的你……这个某种程度上也算身体哦。”零珞说着食指一指。

“不是这样子的身体。我想要小砾生前那样的，在他还没被锁链困在这里那样的。”骷髅张开双臂摆了几下，那三根厚重的锁链一下显出形来。咣当当的晃动中，是依旧同他融为一体未变的链条。先前不过是他的力量较曾经强了不少，隐藏了锁链形态的障眼法而已。

“那么想要人类的身体啊？你还没回答这个你不能称为哥哥的……哥哥的问题。那个被你附着的小晞，她的魂魄怎么样了？”

零珞问着，心里却想着看样子那只死树妖的纸人还是问题挺多的，还需要改良。后竹塘那边的，那个安臾那的好像反应没那么大；这里虽然这个纸人还算有反应，还侵占了宿主的躯体，不过归根到底沾染了太多宿主的东西。

大概无法往生的人类灵魂更容易受到诱惑，对本来就非人类之物就没那么容易侵蚀进去吧。

“哦哦。小晞的魂魄……本来我给小晞做了一个有小镇的梦境，还拉着他一起玩，还有我里面的小砾一起。我们还一起捉迷藏了！捉迷藏里，我和小砾找到了小晞，把她的整个魂魄都收起来保管好了。这样我们就随时都可以一起玩了。然后……然后来了个讨厌的老太婆。那个老太婆后面有很……厉害的人。然后就被那个老太婆抢走了一魂两魄。但是大部分还是有好好保护着的，没有被抢走的！”

“三魂七魄。那你这还有两魂五魄喽，大部分都在嘛。那还是有用的。”零珞眯缝了下眼说道。

骷髅掰着漆黑的骨指算着。受初始宿主的深刻影响，同小砾一样，他也还属于不怎么熟练算数之列。

小砾在离开人世的那个年纪之时，跟少数几个他曾经的玩伴一样，包括陆筱颖在内，大概称得上是放养，童年更多的是在玩耍中度过的。

父母忙于工作养家，而且也觉得上了学这些自然而然就会的，也就没在那个年龄段提前为上学特意教一些算数、拼音基础。

“可是……小晞的魂魄……跟我想要个身体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知道呢……”

烨林喝干了手上剩下的那一罐啤酒，稍用力一捏便把罐头随手往边上扔去：“被你附着的那个，也是一具身体。你又想要一个身体，不是刚好嘛。只回了那么点魂魄，没多少影响，你直接占了那个小晞的身体不就行了。”

骷髅盯着那个被随手一扔的罐头，沿着河道这侧的坡度一路滚落至河水之中。小晞的身体吗？先前没有想到过。但是……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小晞是小伙伴，而且，想要男孩子的。因为小砾就是男孩子……

其实纸人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倾向于小砾那样的。明明那只是个宿主，但自己却对小砾有种别样的情感。喜欢小砾所喜欢的，不知道是否是小砾的选择、还是真的自己的选择，但至少这会纸人觉得是出于自己意志的。

“听到了吗，小孩？你身边就有一个极好的容器。那个小晞的女孩，年轻、富有朝气，多不错的容器。”零珞补充道。

“我不要小晞的。那是小晞自己的。我想要小砾那样的，或者小砾那样长大后感觉的。一个大男孩那样的，最好是更帅气一点的。”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他的满心期许。

零珞略蹙了一下眉，用意念同烨林说了两句骷髅听不到的话：“我不大喜欢这小破孩，应该说这纸人。带着人类的欲望，有点太像人类了。”

烨林没作直接回复，但那无聊着正看向河道中泛着粼光河水的目光，也算是对零珞的认同。

“我倒是有个主意，小屁孩。看你对想有个人类身体的容器有多大的诚意。不过你身上的锁链……那是去不掉的，也就跟你先前一样隐去外形，他人看不到而已。”烨林说着看了眼黑骷髅。

纸人和藏在深处那个本体——那个叫小砾的男孩魂魄已经融合得太深了。当选定这个宿主，获悉着一切能知晓的宿主的信息时，其实交融便已开始，白纸上便已画上了东西。

锁链就像是深刻在小砾那个小孩魂魄上抹不去的印记，交融之中，自然纸人也同宿主本体一样，摆脱不了锁链的束缚。

锁链还是去不掉吗？骷髅的思绪游离着。要是可以去掉就好了呢！大家都没有锁链。不过如果有个跟小晞、小颖、还有其他人类一样的身体，反正大家也看不到，也可以吧。

现在可以活动的范围已经变大了，不仅是妖气，连现在这团黑漆漆的也算身体的东西都能自如地小晞她们在的那条巷子里，等自己再厉害点，肯定还能去更多更远的地方！只要变厉害就好了的。

“怎么样，小破孩？要考虑吗？”烨林催道，“要是没兴趣，你回你的水里自己呆着去。我们俩要去其他地方走走了。耗在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是吧，大小姐？”

零珞慵懒地应了一声。

“你们不要走！有什么主意，我一定照着做。我想要一个人类男孩的身体，很想很想要的！快告诉我要怎么做吧。”

“既然你不想直接要那个叫小晞的人类的身体，那就算了，但可以借用下她的。然后去后竹塘找那边的那口池塘。池塘的精怪叫作安臾。你要是可以让安臾身上的纸人苏醒过来，我就给你弄一个你想要的容器。”

“好啊，好啊。”骷髅未作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唤醒另一个纸人吗？那很简单的样子。此刻自己就抑制了自己的宿主，控制着这个非人的黑色身躯。自己一开始不过也是个纸人，要唤醒同类肯定很容易的。估计还能让那个纸人也跟自己一样厉害，控制住宿主。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小屁孩。”说话间，烨林已站起了身。

“那……”刚抬头想再多问一句，骷髅却发现烨林和零珞已经离开、消失不见了。

“那要怎么借用小晞的身体呢？”他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散着黑气的手捡起了那两个烨林扔着的易拉罐。

他飘向河岸边的垃圾桶，扔了进去。再次转身回到河道中，明晃晃的水面，两岸的绿色掩映。若是不去太过在意热度中烘着的阳气，这个夏天，其实也是不错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