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此物应极为重要,必引得他全力来找,便打算先藏匿几日再找个机会偷偷送还给他了结此事。
到了耗子巷我火急火燎去回老太太话,她却并不见我也不问结果,似乎毫不关心我是否已完成那件隐秘的差事,或者是否惹了麻烦出了纰漏。
我脚步虚浮走回自己院儿前,却见鸡皮牵了匹红艳艳的小马大摇大摆走过来。
寡妇楼是个什么地界儿,他大白天里闹这么一出简直招摇过市。
“三娘!你看这是个什么宝贝?”鸡皮老远看见我,扯着破锣嗓子高声喊起来。
一转眼他已笑吟吟牵着小马奔到我面前。
我近看这小红马,比南宫六小姐那匹枣红色小矮马通体色泽更加鲜红,却不是矮种/马。它体量虽小,应只是匹初生不久的正常马驹,尚未长大而已。
它蹄子上虽没有花哨的雪花纹路,脖颈左右鬃毛却被精心修剪过打成了两排粗短可爱的梅花小络。
这小马打扮得异常华贵,鞍子脚蹬上尽皆镶嵌了金玉宝石,连脖子上都挂着西域的七宝琉璃铃盏,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彩色光华。
“鸡皮,你这糙汉从哪里得了这么个娘兮兮的妙物?”我忍不住笑问。
“这马不是我的啊,是给你的!”鸡皮忙道,“红豆刚让我过去牵来给你的,说是无忌一大早给你淘换来的宝贝,哄你开心的。”
我心里忽然轰的一下,似是有什么极坚硬的部分塌陷了,又似有什么极柔软的事物立了起来,浑寻不到丁点儿痕迹。
“你摸摸看。”鸡皮把我的手按在小马脖颈上,再把我掌心向上翻开,竟濡染了一手鲜红的血色。
“它竟是……汗血马??!”我惊得合不上嘴。
“就是说啊!我鸡皮也是这辈子头回见呢!世间竟真有汗血宝马,果然孙先生没有混说!”鸡皮这个评书迷激动万分,一脸羡慕看着我说,“无忌成天介尽想着满世界给你找宝,今儿也不知哪里寻来这么匹神驹也舍得给你。你看它这么小,看着怪让人疼惜的。”
我也觉得它十分伶俐可爱,便抚上它细密的黑色鬃毛问:“它有名字么?”
“哦,说是叫‘小花’。我还跟红豆笑说这算什么名字,不是你花慎姑奶奶的小名儿么?”鸡皮认真说。
从昨夜起我便拧着眉头满心愁苦,现下却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心里炸开无数细小的火花,毕毕剥剥如同新年暗夜里的漫天烟火般,快乐的腾跃起来。
我双手环住小花鲜红的脖颈,吻了它明亮的大眼,把脸埋进它鬃毛里蹭来蹭去不肯放开手。
“对了,无忌特意交代要你先豢养着不能骑。这马看着漂亮,性子据说烈得很。让你权当宠物且喂养着,等他过几日得了空亲自来教你再骑,没得摔伤了。”
鸡皮看我喜不自胜的样子生怕我立刻翻身上马,赶紧把缰绳握牢了。
我双手依依不舍松开小马,一回头却见承尘正在院子门口看我,一脸苦涩。
“承尘!快来看你家小娘子又得了个什么宝贝!”鸡皮看见承尘,忙又把小红马牵过去显摆。
承尘无心看马,只牵过缰绳对他说:“你们大哥江洋有一件紧要的差事办砸了,正在老太太屋里立规矩,凤喜也跟着一块儿陪着。明儿夜里堂会顶天的紧要,少不得要再寻了人手去补救。你赶紧叫上秀才、腰子、小虫儿他们几个捡了下面机灵的小子们,去找溶月等着听用吧。”
鸡皮一听,扔下我们撒丫子便往寡妇楼里跑,浑忘了我也算是个能顶用的老手。
我心道怪不得老太太不见我呢,竟是在锤炼江洋了。
怎么说江洋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欲随了鸡皮一起去等待差遣,却被承尘拦住了。
“你不用去。”承尘说,“老太太亲自督办的差是好事么?不知道躲着,也抢着往上凑?”
他又穿回了平常的布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攀住我的肩膀。他臂展极修长,直把我圈在他怀里。
承尘的声音低沉又绵柔,问我:“伤口上过药了么?”
我低头转过身避开他,千言万语哽咽在喉中说不出来,心里憋闷滞重,眼里水雾又氤氲上来。
“怎么不说话?昨夜……我怕极了。”他哑着喉咙哄我,把我圈得离他更近,弓下身子把下巴贴在我额头上。
我本不欲理他,昨夜里看到的一幕幕还清楚盘旋在眼前。
可承尘这么一说,却好似触碰开了我心里隐秘的闸门,眼泪再也关不住如洪水般倾泻/了出来。
他一向最为刚毅坚强,而昨日以来我心里所受的煎熬,亦是天真年少的我所从未曾经历过的。
承尘扶我坐上小红马的鞍子,牵着我走出寡妇楼,进了耗子巷。
他走在前牵着马时不时回头看我,我坐在马上看着他高大坚实的背影出神。
这情形恍如那天他牵着南宫六小姐的马走街,只是少了两人之间的言笑晏晏。
我心里空落落的。
“是我不好,我自诩一心为你,却连你想要匹小马也不知。”承尘忽对我说。
他没回头,我也不敢看他的眼,只盯着小马颈背的鬃毛看。
“我不如无忌。”半晌,他说道。
承尘脚忽然停了脚步,回头仔细看我,像是要在我脸上寻出什么答案来。
我脑中游离一片空白,待终于要开口时,他却忙抬手止住我的话,只摇头苦笑叹了口气,牵着马继续向巷子僻静处走去。
“承尘……你和我小时候……就定下的……亲事……到底还……作不作数?”我忽然莫名哽咽,勉强才把一句话凑得完整。
承尘叹气,停下脚步走近用袖子帮我擦试鼻涕,又轻轻吻着我额前的碎发,认真说:“如若不作数,娶不成你我便到玉佛寺做和尚去。”
“玉佛寺的和尚不正经谁不知道!原来你竟存着这样的龌龊心思!”我哭的更凶了。
承尘忍不住笑了,摩挲着我哭红的鼻尖说:“都是行过笄礼的大姑娘了,还好意思哭鼻子。你小时候吵着吃糖栗子站在街上耍赖就是这模样。”
“那你,和南宫府上六小姐是怎么回事?”昨夜的事在我心里百转千回,此时终于问出了口。
承尘眼神一滞却不答,只是苦笑。
我心中一凉顿时气苦,他昨晚在姜太医府上还对我讲出了那样的话,转眼便去勋贵人家府上逼着未出阁的小姐奉茶,却并不打算对我交代一句。
“我从不信你是攀龙附凤的人。除非……”我心中一痛,“除非你心里真有那南宫小姐了。”
承尘一怔,言语间却似有些落寞:“慎儿,我的好花慎,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竟还不知我的心么!我还是孩童尚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认准你是我的妻子,你是什么样子,我这颗心就长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可能再容下其他人?”
“年初我及笄的时候却为何不娶我?”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结,偏偏承尘却好似总在躲着。
“你我尚困在耗子巷这乌糟地方,我如何娶你!”承尘急的额上暴起了青筋,低哑着声音发狠道,“我如今连个姓氏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夫君?若我们有了孩子,我又有何脸面做他的父亲!”
他眼神明亮得吓人,双手掐入我双肩骨肉,痛得我忘记了哭。
耗子巷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它藏纳了许多脏污的尘埃,我却从未觉得这是块乌糟的地方。寡妇楼早已是我的家,离了它我又能属于哪里?
“你放心,你既肯嫁我,原是我这一生并不敢奢望的福气。我总要你凤冠霞帔八人大轿抬进了干净院落,衣食无忧光明正大做我的当家夫人。”
承尘的话太过惊人,这些话他从未对我讲过。半晌,我们相顾无言。
人潮穿梭繁华喧盛的成尘街,只剩我们两人一马,孤孤单单立在耗子巷口。
有个人本不属于这里,却一心要在此处安家;有个人早已属于这里,却拼命想着带我逃离。
此刻,我们两个站在耗子巷口既留不下也离不得,实已做了被命运抛弃的孤儿。
未几,承尘又牵着马载我进了寡妇楼,我们便不再言语。
因小花太过招摇不好进公用的马房,承尘直接把它牵进欢喜院子里,吩咐在我房边给小花单独安置个小窝棚,真当宠物豢养了起来。
我本想把昨夜南宫守和锦织姨娘的事说与他听,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子跑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承尘便急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很快,他竟直接穿了龙骧禁卫的衣服提着绣春刀便奔了出去。路过我时,他只眉头紧锁,似乎欲言又止却并未停留。
自古官贼不两立。耗子巷寡妇楼是京城最有名的贼窝,少当家却在大白天穿着禁卫官服提刀奔了出去,实在太过招眼。
即便承尘昨夜也穿了官服,却是在夜里偷偷摸摸行走的。
我直觉预感东市寡妇楼众人的命运已发生了重大变数,却无能为力,只有先去找姐姐和红豆让她们先防备起来罢。
没想到我一只脚刚踏进折柳阁,便看见早间那位北境公子花蜃坐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正搂着春夏秋冬“小四季”四位姐姐,独占了一桌喝着花酒。
我头皮一寸寸发麻,待要转身遁走已被他抢先一步搂住拖到案几,硬按在他怀中坐下。